仔阿白

温存的沃土

【怒沃怒】灯火·四

*最后一个世俗爱情故事

*有私设,无主要角色死亡,放心食用

*连载中,不定期更新

第三章

 

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奕含

 

被子翻动的窸窣声像人的喁语。沃玛爬起来,对着拳头咳了两声,走到窗户边。

住院楼特别地高,衬得底下的门诊楼像小孩积木。南边是马路,不知前几天那场车祸的血污洗净了没有。灯火盏盏通明,人间的尘星吞灭了天上的星。沃玛有规律地做着呼吸的练习,这样的训练除了平稳血氧交换以外,更多地使她得以用气味认识世界。比方说,蒙灰的窗户有淡淡的苦味,发霉的窗帘有早晨小孩子的口水味。

沃玛长久地望着人间——医院不属于人间。任谁都只是医院的过客,真正在这里住下灵魂的只有死者。

她想起《逢双》,立刻觉得讽刺而且悲哀。落下手指的时候她又怎么会想到她错位移植了她的人生。相比于她波诡云谲的生命,她小说里的主角二人像拙劣的舞者,顾盼神飞皆是矫揉造作,连布景都虚化去。因为虚构那安逸的贵妇人和现实那赤裸粗糙的亡婴比起来,像一捧沙,不用风吹,自己就散了。

虽然窗子闭得紧紧的,可是她总觉得有一阵冷风阴森森地吹进来,吹进病号服袖子里,灌到脖子,最后沿着裤脚管往下倾。像灵魂泄出去。

沃玛又站了一会儿。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还要多站一会儿,同样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多出来的一会儿,在她心里的旁白里,就成了“又”。

天空像海,天风就成了海风。夜色像海水瀑下来,然而受天穹的引力似的,一点一点缓缓地流动着,仿佛帷幕徐徐降下。她满心以为能看到曙光,但夜色的背后不过是更深的夜而已。

她躺回床上,目视着天花板。愁云似的、瀚海似的,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她就想到曹公说的还不一定对,雪的话,人一踩上些就脏了,而沙漠呢,却怎么踩踏都不会变上一点点。

 

沃玛转移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怒九差点动了请一支吹打团的念头。

她忙着把大包小包拎到病房里,碳碳花花陪着沃玛看她进进出出没完没了,心里好像想到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沃玛说了:怒九你要结婚了吗?

怒九当时正着急把新毛巾一条条拿开水烫洗一遍,回头望着沃玛。沃玛捧着一只苹果小心翼翼地吃着,吃得特别慢,果肉玲珑翻起来,滚过唇齿——真是怪了,怒九记得她以前扬言“再也不想看见苹果了”来着。

碳碳花花在笑。怒九都不知道她俩在笑什么,看到怒九变成了呆头鹅,她俩笑得更厉害了。怒九不管她们,径自叫碳碳来帮她打扫淋浴房。

花花笑着对沃玛说:“怒九真的很在意你。”

她带了一点点粤语的腔调,“在意”听着像“钟意”。

沃玛脸红红的,她轻声道:“我们必须在意彼此。”要不然脚一滑,另一个灵魂又丢掉了。她在唇间慢慢磨那些松散水晶般的苹果肉,没说后面的话。

花花看着窗外面,说:“太阳出来了。”

沃玛跟着她看过去。她第一次知道,灰尘原来也能在太阳底下发出金色的光,而且一点也不刺眼,曼纱似的,点饰在窗子上,很温柔的样子。

 

那天早一些的时候飘雪了。

南方城市本来是不怎么见雪的,即使下雪了也就绰绰地零散在玉兰树上、车顶蓬上、电线上。黝黑的地面、深绿的宽叶像白雪被揍得鼻青脸肿。到处斑斑驳驳的。但怒九仍然非常开心。有许多小孩抹车子上的雪来玩,怒九也去抓了一把捏在手心里。没多久就化了一滩水,手冻得发白,但竟然不觉得冷。雪水融了体温,竟有些暖意。

她到医院里准备办手续缴费,才看到一对夫妇已经在和沃玛的主治医师讲话。沃玛穿着病号服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裹了一身一眼就知道是那女人身上剥下来的一件奶白色大衣,圆汪汪的眼空空地睁着。

怒九叩了叩门。沃玛脸上现出一些笑意,对女人道:“妈……那就是我……朋友,怒九笑。”她又赶紧冲怒九眨眨眼,似乎在乞求她的宽宥。怒九点点头表示会意,走过来坐到沃玛身边。女孩的手钻进她的衣袖,比新雪还冰冷。

女人扭头扫了她一眼,继续和医生谈着什么。女人说:“这个对她以后生育能力没有影响吧?”

沃玛的手抓紧了怒九的手,指甲嵌得怒九都疼了。

没有,绝对没有。医生信誓旦旦。

小孩不会遗传吧?

一般不会。但也不能排除可能性。医生的语气变迟疑了。

女人斜乜了一眼。怒九感觉到沃玛的手在发抖,但沃玛脸上还是特别刚强的表情,虽然隐隐有些哀痛。

但这些都可以在怀孕的时候就查出来的。医生匆忙补充。

女人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怒九只是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用手指在沃玛手背上一道道抚过去,叫她安心。总归是,她们不会再分开了。

“就这样好了。我们去缴费。沃玛,你和你那什么朋友先去病房里。我和你爸就不去了,新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女人说话时好像一点口音都没带,又好像全国上下哪的口音她都沾点。她说话声音明明娇滴滴的,但却像重感冒似的带着鼻音,而且一字一句慢吞吞的,好像她也不耐烦,听的人也不耐烦。语气听着像命令,又像撒娇。怒九撇撇嘴。

沃玛想把大衣脱下还回去,女人皱着眉头说:“我车上还有一件。你穿着吧。”眼神仿佛在说沃玛很脏一样。

“再见妈。”沃玛低着头说。怒九也深深皱起眉,又有点不解地揉了揉头发。沃玛做了个深呼吸,笑开来一点,说,我们走吧。

穿着病号服游荡在医院里,竟然比穿着大褂和常服时都更自在。人投到医生脸上的目光是敬而远之的,他们以为那是操弄死生的使者,而医生看人都是冷漠的同情,仅针对于罹难的同情。唯有已经穿上病号服的人,像原住民一样,谁对他们都要分外珍重些。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沃玛说想吃苹果。怒九有些惊奇地扫了她一眼,说好啊。

买了一水果篮彤红的苹果。怒九笑说:“你小时候很讨厌吃苹果。有一次你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哑了,一连十几天都好不了,我妈不知道从哪弄到的偏方,让你吃了七七四十九只大红苹果。你后来就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苹果了……”怒九又笑嘻嘻地悄声说,“我永远都不会告诉我妈,其实那几天里我每天都和你约好帮你偷吃一只苹果。”沃玛跟着她一块笑起来。

重新认识沃玛之后,怒九才发觉九岁之前的日子那么少,有她的时候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大有所为,充实着过得那么快。她讶异于儿时竟不曾发现。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以后的日子,也将一样地满足起来,高更的油画似的,一点空白不叫落下。她含笑看着沃玛想。

医院里仍然像太旧的瓷碗,泛了黄且缺了口。一个病房作一只八音盒,人在上面徒劳地旋转,久而久之,就把幻梦当了现实。

 

开茶店的是她曾帮助过的一个朋友,叫柴柴。怒九推门进去,两人点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她在靠里的一张桌边坐下,柴柴上来给她冲了一杯白茶。

“会客?”柴柴人如其名,是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连声音也细细的。

“是……一点往事。”柴柴店里空调总是打得很足,怒九脱下外套,卫衣松松垮垮摊在身上。柴柴没再做声,脚步无声地走开了。怒九抿了一口茶,清苦沁胸,门外三轮车吱哑着行经,阳光同尘影混乱了界限,水泥路上分外浑浊。一辆粉红色宝马像是闯进来的,在灰与白、砖红与金黄掩映里掺进一片肮脏。色彩看着让怒九发自心底地不舒服,但几乎也立刻就知道车上是谁了——沃玛的养父母走了下来。男人个子瘦高,一件藏青色羽绒服显得他上身浮肿;女人瘦巴巴地卷在一件裘皮大衣里,肩膀耸成两座山。

怒九放下茶杯,戴上眼镜,做了个深呼吸。冷风从脚底旋起来,沃玛的养父母进店了。

女人抱着胳膊四下打量,目光扫过怒九向下点了一点,怒九并没怯场,不过她知道女人不满。会面地点和时间都由怒九决定让她失了主场,而怒九如此守时又害她失去了大发阴阳的机会。怒九有几分好笑地望着女人,那自以为精明的小脑袋在她眼里宛如透明,各种自大尖酸的想法暴露无遗。

“叔叔阿姨好。”怒九堆起很有礼貌的笑。柴柴走过来又加了两杯茶,警惕好奇的目光削了一下二人。

男人说了你好,女人则直截道:“你和沃玛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提过你?”

怒九身子向后一仰,双手扣着推在桌上:“我想先问问二位对沃玛过去的生活有所了解吗?”

女人面色旋地一沉,换了一副带些锐音的平实嗓音:“你什么意思?”怒九笑了下,道:“我是说她十岁之前的事。”

二人喑哑,正如怒九预料。她颤颤地缓了一口气,续道:“她在那之前就被收养过,而她那时,是我的姐姐。”

眼睛有些发烫,怒九别过脸去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啜了一口茶。茶水温润,淡淡的古朴的苦味,如同沉香。

“这些我们都知道。但现在沃玛是我们的女儿。”男人也喝了一口茶,旋即苦了脸色。坐拥长久逸乐的人,见不惯痛苦,不仅拼尽一切要维系那浮木似的虚伪的安稳,而且遇上些许变数就嚷起了无病的呻吟。

“我不在乎沃玛是谁的女儿。我只想确认沃玛确实曾和我是……家人。”怒九试着掩饰喷薄的情感,立刻就觉着如此一般可鄙,便改口道,“或者说,我的另一半灵魂。”

她知道也许除了沃玛和她自己再无人能理解那几份执念了,也再无人能切身体会所谓“灵魂的双生子”的个中含义。他们没有一个从天而降又归往远方的与自己无比肖似的无血缘的姊妹,而怒九和沃玛各自的童年,那人生的种核,乃是由彼此的言笑谈吐充盈着的。即使是真正的双胞胎也不可能如她们一般灵肉缠离,因为那些孪生共长的孩子不曾像她们一样被撕得粉碎、在迫于无奈中险些陨了魂灵。不曾亲历者永远不会明白,因了那无果的挽回,多少被分别的人将一生对情感患得患失,而他所惦念的伊人,又如何地将在这患得患失中成了挚爱。

“另一半……灵魂?”男人艰难地复述着,再没碰下那碗白茶。轻浮的心负不起血肉般沉重的话语。

“灵魂。”怒九向上推了推卫衣领口,坐姿稍微松弛了一些。柴柴抱着一只和她很像的瘦猫走到门口去看外面,手指摩挲着猫的脊椎,猫舒服得打起了呼噜。

“掉光树叶的树枝密密麻麻的,在天空里好像神经末梢啊。”柴柴眯着眼睛说,唇笑成梅花瓣。

“是啊。”怒九也笑着回应,又正视着沃玛的养父母,“我想知道,她对你们而言呢?”

“她?当然是我们的女儿,虽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我和她妈妈对她也就跟人家一般家庭差不多……望女成凤什么的……人之常情嘛。”

怒九笑着摇摇头,其实心里在骂鬼扯。男人被她打断,有些愕然的怒意。

“我们彼此坦诚些。”怒九慢悠悠地喝茶,语气很恳切。

真诚会让伪装者无地自容,而无地自容者往往恼羞成怒。于是男人的郁火正中怒九下怀。他响亮地浊咳两声,点了一支中华,柴柴回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拉开店门,寒风使屋内众人都打了个哆嗦。男人悻悻地吸了一口烟,猫挣扎着跳到地上,一溜儿躲楼上去了。柴柴唤着猫的名字,也一路跑了上去。

男人似乎在酝酿怒意。一支烟燃尽,他终于开口,声音在风从屋外卷来的喧嚣中像枯叶的碎片:“她就像是一笔债。我爸放给我的,我放给自己的。”

一点点的沉默,只有低温天特有的空气咝咝声,仿佛世界正在迸裂。

“我们都是为了续香火才要她的。”女人插嘴说。

“我当时非要养她才是瞎了眼了!一个赔钱货。”男人将指甲长短的烟头狠狠在桌子上摁灭,怒九看见木桌上渍出一圈焦黑,皱起了眉。男人抬眼看她一脸不快,鼻子里笑出几缕烟,“对不起,不是故意说你的另一半灵魂什么的。”他不耐烦的一挥手,“他妈的我和你这种没养过小孩的人说个屁啊。一个病秧子,看病吃药不知道花了我多少钱。供她上大学吃穿用还不就图她生两个儿子……哼,他妈的招赘又要花我多少钱?死丫头还不肯去相亲……”

“你以为自己活在大清吗?”怒九忍着怒气和恶心问。她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一切,眼前的男人根本不能被称为父亲,他就像一个吝啬而狡诈的商人或是赌徒,在沃玛这一匹赛马上押下了全部的筹码。

他理所当然,对一切都是。他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延续所谓香火,觉得沃玛理应回应他的指派,理应顺从姻亲,理应放弃人生去结婚、去生孩子。她同时觉得他悲哀,他的恶、他的可恨,说白了不过他也是被理所当然的社会摆布的过河卒子。

“你说什么?!不是,你他妈根本不了解我的苦处!她欠了我们那么大恩情,我也不过就图她养老!哪个父母不是这样?!养儿防老,天经地义!”门外响起冗长尖锐的鸣笛声。怒九沉着地望着男人,等到他像河豚那样瘪回那件羽绒服里了,才以毫不逊色的激烈回应道:

“你的苦处?你的苦处也不过是人人都要面对的那些,全人类都要面对的那些,车子、房子、孩子、一辈子。你应该有很多钱吧?可是你活得像没开化的猩猩,既不敢趟过河去增长见识,又不敢举起石头挑战权威。更可笑的是你还敢以同样的生活标准限制你的养女!”

“没有我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就凭她那疯子……”

“你还真以为我们非养她不可是吧?我们想把她丢掉就丢掉,再说沃玛都没说过一句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家指手画脚?!”

女人的声音锐利起来,像薄铁皮划过瓷砖,留下刨花般的嘶哑。

“你根本没把她当女儿你们把她当商品当工具!”怒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就这么做的你有本事你把她买了去!她爸死的时候你们家在哪里?”

男人的话像鞋里的一粒沙,怒九惴惴堕下身子去,眉眼都黯沉下去。

她想过、她问过,如果那时候爸爸妈妈没有丢掉沃玛父母的联系方式,如果在这两人出现之前接回了沃玛,那会是什么样子?重逢会变得感人又惊喜吧。她的人生就不会这么折腾吧,她的一切压抑、一切无法平衡的热情和冷漠,就都会灰飞烟灭吧。

“算了那个……呃小怒啊,阿姨也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都崇尚自由嘛。阿姨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等你稍微大一点了就好了。今天讲的这些话你千万别和沃玛说,好不好?我和她爸爸的下半辈子还得靠着她呢。你这两天照顾她辛苦了,啊?这个红包你收下。就当为她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祝愿一下。”

女人手心里托出来一只大红的红包,金粉画着“吉祥如意”。怒九扫了那滩血红一眼,毅然站起身:

“沃玛有没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有无祝愿我不知道,她遇上你们,真是倒霉。”

眼泪一团包裹了眼前的物事,怒九扯起外套,走到门口停下来高声道:“柴柴,茶钱我微信转你!”

她快步走出茶店。那一片鲜红漫延了她的整个世界。

寒风依然满世界萧索,菜场边有卖烤红薯的老人,浓烟一股白,上了天空就分不出和云的区别。怒九步履匆匆地走着,却不知要去哪里。余光里一辆粉色的车开过去,明艳得像不属于冬天的世界。她没看见车里的人,但她猜两人现在应该会因为无处泄愤将对方当垃圾桶,车内的人看车窗外,总把世界灰成了笼子,却忘了自己才正被封闭。怒九仍然快快地走着,走到十字路口她突然不知去哪。身后是日间喧闹的菜场,左手边是闻着像江水的五金店,前面是零食铺子,对角是喜糖定制,四个方向一般儿有人味,偏就她丢意失神。红绿灯互换,车辆行动起来,右手边的路上有阔人从银行出来,笑出牙花儿来在电话里和人约饭,前面一条路上两肩前夹的男人看看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跟着他女儿。为什么人人都有事干?

怒九连长椅都找不到一张。

她直走左转上了步行街,高高的花圃边放着长椅,她坐下来,坐得很安分,像街头表现文明十景的铜像。

以前她都不明白,为什么小说里的人、上世纪的人、不熟悉的那些人,怎么会一副悠游自在模样,到处消磨时间,而且遵循外文文法,消磨叫成“杀”,好像他们的时间多得令人发指,像野草一样,非得刈去不可。可她只觉得她的人生臃胀得像冬服,一件套一件,走不上三步就要跌。

但是端坐在长椅上,她好像明白了,明白所谓杀时间是在拿一把钝刀子抹自己的脖子,杀的不是那些果冻一样的时间,杀的是空虚无核的自己。

她忍不住要想,还要想,就像以前用这假设哄自己入睡一样,她要再想一想,如果接回了沃玛,她碎裂成棕榈叶状的人生,是不是能够重圆。

 

从初三到高二,她没哭过。

那个时候的少年是被拔了牙的象,长出一点骄傲都被斫去了,被打了麻药连哀鸣都发不出。

直到高二那个尚未退却寒意的早春,为了过会考他们整晚泡在教室里背物化生政史地。怒九背无可背,就躲在课桌里看《妞妞》,看得好难过了,眼泪冲到眼眶边了,就赶紧抬起头写两道物理题,而且要写得很大声,嘴里要叹着气。因为思维那东西像海绵,一浸到机油味的试题里,眼泪那些咸涩的海水就空掉了。她知道,她只有这样的办法了,她只能让自己忙起来,不细想,再细想下去,她一定要哭的。

但是三年毕竟不算短。太久没哭,一点小事就惹出眼泪,连笑都变得假了。去食堂抢饭,百米冲刺的速度还抢不到一份鸡排,她咽着解冻的猪肉馅水饺就想哭。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沃玛不是她的姐姐,也猜到沃玛家大概不很有钱,就想着沃玛现在好吗、在吃什么、是不是也只能像学校里那些局促孤僻的困难生一样,拿四百一个月的补助费打两个素菜,或者就着没化开盐巴的冷蛋汤吃速冻水饺。仅仅因为一份没抢到的鸡排,她突然觉得人生好无望。

想哭没法哭的时候,她就会生气。有一天晚上她冲着石膏像大声骂了一句×你妈。骂着,眼眶就红了。不明就里的同学都在笑,只有她指点着石膏像,从大卫骂到拉奥孔。越骂,反而越想哭,而且竟然有些想笑。胸口凉凉的。终于忍无可忍,把门一甩跑出画室,躲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蹲在门背后呜呜地哭。

那是那么久来她第一次哭。哭得气梗在舌头后面,上不去下不来,咳了一声,把晚饭带酸水兜肚连肠呕出来。酸水发涩,塞着嗓子眼点一把火就能烧。再接下来的眼泪就不知是痛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摸一摸口袋居然没有带纸,脏话在嘴里都因为干呕断了截。鞋尖溅到了呕吐物,扯着垃圾袋边沿蹭了几下,指甲隔一层塑料袋摸到饭粒儿。又想吐。好歹是没吐——全吐干净了,再吐只有血了。

那个时候她就想,沃玛还在怎么样呢?她会一见怒九发无名火就知道出了岔子,会刻意等上一会儿再跟出来,听着怒九呜咽呕吐她会心疼,她会带好纸,敲一敲她的门,不会非要看看她怎么了,就背靠着门,慢慢讲一点话,可能问她怎么了,可能叫她痛快哭,可能叹着气扯些闲天——怒九不知道。但是想着,她好像真的听见有人敲她的门,试着往外看,几扇门的门环都是“无人”。她走到洗手台前,迅速洗了脸,掬水漱口。灼人的酸味还停留在口腔,她咽了咽口水,板正了一下脸色,又朝自己做了个鬼脸。

再怎么样,她不叫别人看出她的苦楚。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人欲绝一人忍。外界的不善太多,出门你要打伞。

 

回到医院时沃玛在睡午觉。怒九匆匆忙忙画完一副稿子丢给褚慎,一手支颐认真打量起沃玛的睡颜。很久没见过了,倒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双臂松松搂着一点被子,睡熟了发丝拂到唇上,面容显得有点肃穆。怒九抿着唇,探手到被子里去握住了沃玛的手。

沃玛的手因睡梦捂得有了些热意,很软,指节像鼓胀的花苞。怒九耳朵热了。

——聪明的无骨鸡爪。

怒九试着揉了揉沃玛的掌缘,下一秒就把自己埋进了臂弯里。

到底是两小无嫌猜,长大之后想得太多,手都不敢握,变成了令人厌恶的道貌岸然的人。又恐怕,去摸人家正在睡觉的人的手,有点偷袭的意味,大抵是很不道德的。

沃玛的手机响起来,怒九弹射起步跳开两米远,见沃玛不醒,轻手轻脚捡了手机,是一串白色数字。尽管心生疑惑,她还是听了电话。

对面是训练有素的机械女音:“您好,请问是沃女士吗?”

怒九瞥了沃玛一眼,支吾着说是。

“您好,最近我们银行新推出一个项目,您现在购入的话可以获得二十六万的贷款额度……”

“不用了谢谢。”怒九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挂了电话。她心里犯着不满的嘀咕,身子一松又在沃玛床边坐下。她注视着女孩的面容,脸上的线条渐渐由冷厉变得柔和了。

有人叩了叩门。怒九转过身去,那是个医生打扮的人物,但怒九没见过她。来人向里张望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来。

“呃……你好,我是沃玛的同事,二楼产科的晓娅梓。”来人在陪护椅上坐下。怒九点头致意,仍久久凝视沃玛。

“我听沃玛提过您。”晓娅梓很快地笑了一下说。

怒九心里升起些许宽慰,娅梓又说:“我知道你对她很重要……但有些事她永远不会跟你讲……因此,我想告诉您这些事……我希望这会让你更……更爱她也好。我希望你珍视她——她可是二院唯一的良知!”

娅梓突然很激动,一刹那怒九从她脸上看到了沃玛的另一种影子。怒九还没来得及组织起什么,娅梓便滔滔讲开了:“这些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沃玛肯定有隐情……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吧:沃玛她曾差点被医暴。”

娅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望那一天历历在目的一切依旧令人心有余悸。然而从事这一行的第一天开始,无论是她还是沃玛,或是千千万万的同行们,早已在心底的某一处给一种安定的妄想上了吊。他们剩下的只有直面的强勇了。

“那一天我原本准备端着盒饭去找沃玛聊天的,走到半路突然听见她办公室那边很吵——那是去年,不对,前年的事情了。我远远地就看到那里有很多人,然后就看到一个男的拿着菜刀,边上有人拦着他,那个人就站在沃玛办公室门口……”

她陷入了片刻沉默,那一天沾着脏迹的菜刀喑哑了光,在刀面上世界变了形状。她没忘记,她怎么可能忘记。触目惊心的刀刃的泛黄的闪光,仿佛刚从案板上拿下来,动物的血和脂还留在上面。面目狰狞的男人野兽似的咆哮。光是想想头发都会倒竖。娅梓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头脑里疼得翻江倒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只是沃玛那时候说——”

她说,这位朋友,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她说,这是我们个人的财务纠纷,杀了我对你并无好处。

她说,该由我偿还的我绝不会抵赖,这是我父母犯的错,向你这样的人借了钱。

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你以个人的恩怨,玷污我作为医生的职业名誉,我不允许你阻拦我救治我的病人。

再然后保安来了,刀掉在地上,沃玛看见娅梓,冲她点了点头,沃玛回到办公室,手都没抖一下。

可是只有娅梓知道,晚上十点沃玛下班的时候,对着廊道里泛黄的《日内瓦宣言》哭了。

“我仍然对这整件事的原因一无所知,我只希望你……”

“别说了,娅梓。”

两人大吃一惊回过头去,沃玛已经醒了。

“求求你别说了。娅梓。那与怒九无关。”

两条晶莹的泪从她眼角流下。

 

市二环的七点夜涌动着静谧的扰攘。路灯光如同水雾,满街朦胧飘着轿车的幽灵。行人愉悦的交谈、店铺欢快的叫卖,因芜杂而失去本来模样,成为一整片磨砂的玻璃。怒九排在奶茶店外面,形单影只的她显得有点悲惨。无以为意的漠视却构成了最大的恶意。

她不知道晓娅梓跟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双腿在寒风中哆嗦。那番话的用意大抵她是明白的,而沃玛的态度又让人不明就里。“财务纠纷”……大概跟财产有关?“父母犯的错”……沃玛的亲生父母的确……她上前点了奶茶,领到之后边走边喝,暗自忖度着。风从城市吹向江边,夜变成蓝黑墨水的样子,连空气也泛着晦暗的锈的墨水味。这件事的背后大概很重大,但她会不惜一切去帮助沃玛,如同帮她自己。

热奶茶烙得指尖发麻。怒九慢悠悠往家走,到家大概得八点。她计划花上两个小时赶稿,剩下的时间她准备全部交付给漫画。肩膀上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了一下都还没来得及生气,撞到她的那个女孩用紧缩恐惧的嗓音说了声对不起,立刻又淹没在人群里。不知道她在急什么。怒九耸了耸肩,啜了一口奶茶。

独身走在大街上,她总觉得很空茫,不是指身边,而是指内心。和坐在车后座上望窗外一样,尽管有目的地却好像稍一失神就会迷路。

被敦促前行得久了,处在慢节奏中就慌了神。

在不公里待得久了,把平凡当特权。

无法可想。她不是电影主角。人生不能暂停。电视广告还在消费女性。褚慎还高坐总编宝座。高中生的走廊里还装着监狱的铝铁栏杆。应届毕业生还在人力市场当行货。乞丐还睡在暗巷。无法可想。

 

沃玛坐起来,看怒九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心下松了一口气。透亮的阳光给铺灰的窗子抚弄得模糊了,眼前是独属于冬日的毛绒绒的晴天。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有点紧张,心跳得快起来。她一手按着心口仔细纾缓了一下,趿拉着手术拖鞋往外走。

“唔……?沃玛?你去哪里?”

沃玛惊得“nia!”的一声,在原地僵成了一根透明的冰棱子。所有幼稚的想法都暴露无遗。

“我上……上个厕所。”沃玛小声说,匆匆忙忙闪身进了厕所,在里头只是打转。实在没办法,她用脚踢了踢垃圾桶弄出一些琐碎声响,又用力揿下马桶按钮。出门之后还大声咳嗽两下。怒九的表情皱成了“答”字。

“呃……这位来自沃玛星的沃师傅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在我们地球啊,有一个词叫‘欲盖弥彰’。”

沃玛的脸都烧成热水壶了,没发出汽笛声尖叫真是万幸。

“好啦,你到底是要去干嘛?”怒九轻轻打了个哈欠。

沃玛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坦白道:“我要去拿快递。”

“让我帮你拿不就行了?”怒九哭笑不得,站起身来,陪护椅吭哧吭哧叫了两记。

“可我想自己拿来着……我生气了!”沃玛嗔了一句,双手叉腰。

“一起去?”怒九抬起眉毛,走过去摇摇沃玛的胳膊,“哎呀我错了对不起嘛沃玛姐姐——”如同小时候她无数次撒泼打滚,千方百计地想把沃玛从书桌前揪下来陪她玩积木的那样。

即使已经失忆,沃玛却还是很吃这一招。她别过头去撅起了嘴,很不情愿地让怒九和她一起出了病房。沃玛还穿着病号服裹在长及膝盖的米色羽绒服里,怒九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她身边,还是一身黑,黑色的衣服映得她眼眶里的瞳仁都发黑了。医院的走廊仍旧是消毒过后的手术衣的味道,每个人的说话声音都不大,一齐嚓嚓地响着。她们一起坐电梯到楼下,大厅里许多人戴着口罩,蓝色的黄色的外卖员像许多牵牛花,在两道玻璃门夹出的小过道里的一个铁架上匆匆放下外卖,头也没从手机上离开一下。沃玛和怒九走出住院楼,沃玛大口呼吸着晴冬的空气,没呼吸上几口就被烟尘呛到了,她的眼眶湿润了,她对怒九说:“我都八天没出来啦。”

她吸了吸鼻子,显得有一点点伤心。但很快她就重又活泼起来,在走向快递柜的途中她一蹦一跳的,和怒九说路牌上挂着的掉了色的红灯笼真像水母,然后她又笑着说:“它们从我来上班的第一天起就挂着了。都晒成水母干了!”语气像为水母打抱不平。

拿手机扫了取件码,柜门咔嗒一声弹开,吱哑一声旋转,肚子里剖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包裹。怒九好奇地问她买的啥。

沃玛摇摇头不告诉她,脸上有神气活现的兴奋。她把包裹像个婴儿似的搂在怀里。怒九用手拨开一点空隙,说:

“一会儿衣服该脏了。”

两个人按原路走回病房,沃玛叫怒九转过去不给她看,拿水果刀划开胶带,哗哗啦啦像雨窸窸落下来。怒九面朝着门坐了下来,沃玛在她背后喊道:“可以啦!”

她转过身,一枚不过一元硬币大小的挂坠吊在黑色编绳上。一圈蓝叠着一圈白,当中一只大睁的眼。毛糙糙的阳光照进来,碰到它也玲珑八方了。一块漂亮的蓝色瓷釉,光洁得像酸奶硬糖。

“这个叫恶魔之眼。”沃玛小声说,“是护身符。”

怒九盯着它的眼睛,她和它三目相对。她在想它要怎么保护她,它不像观音神仙,一件刀枪斧钺也没有,连手脚都没有。它也不是十字架,没淌过耶稣的血。大抵它是用那只深不见底的没有高光的眼睛把厄运吓跑的。想到这里她就笑了,她接过恶魔之眼,她说谢谢。沃玛舔着嘴唇笑了,怒九笑她一脸小妖怪相,沃玛立刻咯咯笑说她要把怒唐僧吃掉,先做剁椒九头,再做小炒九肉,讲着讲着自己觉得有点恶心,吐了吐舌头准备补上午觉去。

怒九这回盯着她睡着了,自己的困意却一扫而空,世上的什么一切都像一天前、一个月前、一年前。她坐在沃玛的病床边视野染了灰黄的阳光,她安定的心情和这一切未曾发生过时别无二致。她的心脏没有怦怦乱跳,呼吸没有乱了阵脚,她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刻骨铭心了。

她不懂这是或不是身体的一种保护机制,也不懂这是不是一种自欺。只是她想到,因为无法与己内的真实坦诚相见,人连自言自语时都会撒谎,又如何要求他们彼此诚实?无法不怀疑她与沃玛间的一言一语,乃至她与一切人自至亲至陌路的所有交集。

为什么,为什么越长大越刻意?是刻意可以掩盖空洞吗?

只要不停下步履,流浪者便无暇驻足沉思,更不会怅然若失。

 

她那时不知道那是她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她只是在某一天早上从窗户看见树木穿上了白袜子,便跑去摇醒了沃玛。她姐姐在被窝里打了两个喷嚏,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蛋糕卷,棕黑色的幼年人类毛发从被子中心伸出来,活像只钢丝球。怒九一看就捂着肚子笑起来。隔着门板妈妈在外面喊:“醒了就赶紧起床吃早饭!”

沃玛难受地揉着惺忪睡眼,怒九把她的衣服扔给她,又自己和衣钻进沃玛被窝,两只手在沃玛肩膀上、胳肢窝里、腰眼里挠来挠去,沃玛把身子缩得紧紧的,往怒九身上拱,十指像小虫一样扭来扭去也去搔她痒。怒九招架不住,咯咯咯笑得打了嗝,断断续续地说:“别……逗啦!……冬天……来了!”

“你怎么知道?”沃玛搂着怒九的腰说。

“他们在给树穿白袜子。”怒九神气活现地说,仿佛给树穿白袜子的神圣任务是由她来完成的,“这是因为树怕冷……我们科学老师说,给树刷一层白油漆,树到了冬天……”

她发觉沃玛在她肩膀上又睡着了,有点生气地推了她一下:“你怎么又睡着啦?”

“可是你讲的,我都听过了呀……”沃玛打着哈欠说,双手环着她的肩膀,一个劲哆嗦,“你身上好冷。”

“啊!那你别抱着我了,可别感冒。”怒九匆匆把被子搂起来,把两个人罩在底下,像有个小雪屋。光线映出被套上小熊维尼的图案。冬天就是这样过去的,她们一起在大浴盆里洗澡,蒸得脸颊都有点儿虚肿,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粉色秋衣秋裤,在难得开小太阳的卧室大床上纵来蹦去,把洋娃娃踢到地上,她们在年夜饭餐桌上争着剥虾给对方吃,酱油从东角溅到西角,她们在崭新的衣服里走街串巷,闻着炒瓜子的香味在春节序曲里见了熟人就齐声喊“新年好”,她们在晚安之前,一个将头伸出上铺,一个将头伸出下铺,用刚在电视剧里学的“飞吻”打招呼,然后一齐钻进被窝。

那年怒九图文并茂的日记里有这样一篇:2月12日,晴。迎春花开了,很好看。别的忘记了。

迎春花开了。旧年的落叶厚厚一层,踩上去会窣窣响了。鸟儿变多了。空气里,有青草的鲜味。

 

怒九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能听到一些讥诮的声音了。只是某一天她走在走廊里要去打水,忽然听见她们说:

“诶,你知道门诊楼那个沃玛吗……二楼肠胃科的……老有个女的来看她……是什么关系呀?……怎么会住院的?……大概是心脏不好……听说是先天的……”

她们在护士站里说:“上次有个男的来帮她缴费……长得不像她……比她大……是谁啊?……她不会傍大款吧?……她那么好看,又年轻……那那个女的呢?……嘘,小点声……”

她们在贴着“请勿谈论病人隐私”字条的电梯里说:“我知道那个沃玛……任查是她们科主任……会不会跟任查有一腿?……她之前送过一个来堕胎的小孩……这么巧啊……小孩是任查的侄女……啊呀……”

她们在早点店里说,在开水房里说,在小卖部里说,话语啪嗒落在杯子里,扑通落在水桶里,哗啦落在地板上。二院太小,也太平凡无趣,大家都像鱼缸里的鱼,只为争那一点点腥臭的鱼食。

怒九没法再听下去,不可能再停下去,沃玛这时问她:“你不开心吗?”她说胃疼。沃玛问她:“是不是有人在说什么?”她说没有。开水注入热水壶,又有人在说,开水溢出来烫了手。怒九很冷静地呼了一声,忙扭上水龙头。没人说话了。怒九将挨烫的手在冷水下冲洗一会,走出了水房。说话又来了,她低着头,她想转过身,把开水泼在那些人脸上、嘴上。她没有。她很想。她不能,其实她可以,她却没法承担后果也无法了结下场。她内心煎熬着。连滋滋作响的开水都在催她快去,哄哄的说话声更等着看她笑话。

她转身了,她走回去,她打开热水壶的盖子,手腕一抖,没有把水泼到她们脸上而是咚咚两声全倾在了地上。滚水飞溅到她们裤腿上、鞋子上,她们尖叫着,开水流淌在地上,晃动灯的倒影。她直起手腕,水壶提把哐当撞在瓶身上,空谷回响。

她拎着空壶回到病房,沃玛见到她虎着了的脸,一言不发。怒九把水壶扔放在卫生间盥洗台上,走出去又看见女孩捧着一只苹果怔怔望她,牙齿嵌在果肉里,大半张脸都被遮去。怒九突然有一丝不安和愧疚,但很快又将这点心情抹去了。沃玛含着一嘴苹果问怎么了,她说水房停水了。她无比哀悯地回望沃玛,坐在病床时沃玛才又像个孩子,可供保护的模样。

但一时冲动带来的后果是致命的,十三号的晚上沃玛突发心悸,拍了几下护士呼叫铃竟无人来。约莫四分钟后才有人冷眼走进来,劈头盖脸先训斥怒九按铃没人来竟也不知去护士站找,几步之遥竟也不肯跑。

怒九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是否曾说过那些话。那些说话的人没有面目。护士的手老练清楚,三两下平复了沃玛的心律,但怒九分明看见她后槽牙那里凹下去一块,双唇也抿得紧,手下动作力道很大,和怒九说话的时候背过身去,没有称呼,眼睛冷冰冰。怒九头脑里血液又晕了思维,她不忿,却又无可奈何。

护士最后冷冷扫她一眼,啪嗒啪嗒出门。沃玛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伸手拉过怒九的衣袖,眼皮耷拉下显出一道满月的光:“也睡吧,我爱你。”

怒九湿了眼眶。

她又想起《妞妞》,《妞妞》在她记忆里有两本,一本书脊发白,蜷了页脚像被水浸过,搁在床头上,配色有如苔石;另一本藏在课桌里,常打开着如产妇的腿,急切地要生下一个妞妞,“我们都是妞妞”。

她噙着满眼的泪望她临入梦前的脸,手抚摸着她的手,沃玛朦胧地温柔地笑一笑,怒九暗暗心念:

爱着我的灵魂,好像爱了全世界;但是爱了全世界,就更爱了你了,我的另一半灵魂。

她总觉得她和沃玛在某一刻共感了,因为她也感到一阵心定的幸福,她知道这是她自第一次陪沃玛去看病起日夜练习的结果。沃玛抽血,她也跟着皱起眉头;沃玛吃药,她也使劲吞口水。爸爸妈妈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以为她嘲弄沃玛,骂她,爸爸还给了她背上一下,她只是用不大的声音说,她想知道沃玛有多难过,她还不如和沃玛一起难过,不然她就只好像爸爸一样“借酒浇愁”。爸爸嘿嘿嘿地笑了,而妈妈拭起了眼睛。

她曾那么努力地去学习受苦,常常在无所事事时胸口蓦地一紧,便异常欣喜地跑去找沃玛,比比划划地详细描述她如何痛,心跳如何锈涩了,而她的呼吸又是如何变得乱七八糟。她讲得眉飞色舞,讲得绘声绘色,仿佛那强迫而出的苦痛是一出好看的童话剧。沃玛常含笑听她说,最后才告诉她自己的病痛和她那感觉并不一样,怒九便黯然,又换了方法去学习痛苦。她对练习尤为上心,经常是不分时间场合就开始了训练。她锻炼受苦的方法很简单,她会想象自己就是沃玛,右手按在右胸,假装能听见右位心在胸腔里叩动,然后想象心脏缺了一块而脑袋里有一块堵住了,再以心脑出发,闭上眼睛勾画一副风驰电掣运行着的神经网(想象来源于人民医院墙上的挂图),想象疼痛涌上全身,鞭笞每一处感官,她假装头疼,假装心率加快,假装耳鸣、恶心和冒冷汗。她咬得牙关发酸,拼尽全力在想象里破坏她的安逸,逼她自己出了一身热汗而那汗又渐渐熄灭变冰,握紧双拳直到指头犯了紫绀或是掌心抠破了洞。做这一切她不遗余力。

如果有小孩来问她在干什么,怒九会很愤怒地叫他们滚开,并说自己正在苦行。于是,“苦瓜怒九笑”的名字就传了开来,后来他们就直接叫她苦瓜,再往后镇头扯了帘子映影片《祥林嫂》,也就有人叫她“祥林嫂”或者“寡妇”了。怒九起先还打了几个人,后来本不想再管,但小孩们打起了沃玛的主意,把她譬喻成阿毛,男孩还假意要去扑咬她。怒九终于忍无可忍,没演祥林嫂而是演了一回武松,把几个混小子的脸给打得挂了彩。麻烦自然找上门来。族里的老人都怪父母干什么非要抱回来一个病秧子,孬狗似的羸弱,赔上好些钱治一个不是亲生的小孩,还把亲生的那个搭上一并神叨叨没个好样。那一天来到茶店里的亲人特别多,小小店堂没有下脚之处。

屋子里一片模糊。香烟、水汽,人声,人影。沃玛和怒九跟着哥哥缩在前台后面,剥大大泡泡糖的糖纸玩。

胡子拉碴的老者说:“家人都劝你们……不知你们怎么想的,家里钱很多吗?非要从外面再弄个野种回家。”众人云应。父亲驳道:“怎么能说沃玛是野种?!她虽然不是我们生的,也是个孩子,别人家的小孩就不是小孩吗?!”

一旁一个阿姨细眼一瞪,伴着一声“哎呦”嚷开了,母亲冲哥哥挥挥手,要他们三个上楼去,她叫哥哥的大名,破天荒允许他们玩电脑。怒九眼睛一亮,三个人笃笃上了楼去打多人网页游戏,还拆了一大包旺旺雪饼吃。

但是他们是没有得到真正的安定的,虽然沃玛坐在一旁哥哥铺天蓝色被褥的床上吃着雪饼,怒九和哥哥一人叼着一块雪饼打格斗游戏,饼干渣落到键盘里,楼下的争吵仍源源不断地泛上来,先是“败家子”“混子”“白眼狼”的字眼从门的钥匙孔里飘进来,再是大舅爷爷惊天动地的一声“出了你们一家败类!”,最后干脆是三表姑一把拉开了门,扑向怒九问她:“不把这个杂种扔掉你爸爸妈妈就不要你了!你爱不爱你爹妈,你说啊?!你想不想留下来,啊?!”

三个小孩都愣了,那年怒九七岁。三表姑的镶金玉镯打得怒九好痛,怒九哇一声尖锐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三表姑要这样子做,她耳鸣了,而三表姑还在不依不饶地诘问她,抓着她的肩膀,胸前的蜜蜡坠子雨点一样打到她膝盖上。她哇哇地哭,又喊哥哥救命,喊沃玛救命。哥哥眼睛瞪得很大,雪饼还叼在嘴里,电脑里街头霸王还在哼哼哈哈,战斗音乐好不激烈。沃玛抖抖地走到床下,伸了小手想拉三表姑绛色的长衣。三表姑觉察到她的拉扯,扔下怒九又扑向沃玛,老鹰一样哇哇大叫,她把沃玛搡到床边,举起枯树根一般的手,死命掴了她两个耳光,沃玛的脸涨得滚烫通红,她面目紧紧地隐隐愤怒着,伸手去挡,却没有哭。

妈妈尖叫着冲上楼。

“你个坑儿害女的死老太婆!从我女儿身上滚开!!”

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喊,嗓子里有血哑,她的手把三表姑摔在地上,她一手抱起沃玛一手搂着怒九,眼泪哗哗地流。父亲也跟了上来,一手搂住妈妈的肩膀,一手颤抖地指向翻在地上的三表姑,说:“滚……滚出去!滚啊!滚出去!你们这些死㞗!以为老子爹老子妈死了就可以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他立刻又冲下楼去,当着所有亲族的面掀了茶几,一次性纸杯纷纷而下,在地上滴溜溜地转。“滚!滚出去!”

楼上,怒九仍在抽噎,她一手摸着沃玛大热的脸,一手摸着自己的心口,抽抽搭搭地说:“不要……沃玛……走……不要……沃玛……走……不要!……沃玛……走……”

沃玛轻轻摸着她的手,轻轻地说:“我不会走的……妈妈,是这样吗?”

妈妈连连点头。沃玛两手握住怒九的两手,很坚定地慢慢地说:“我会永远陪着怒九的。”

她安抚地拍拍怒九的肩,又替她拭泪,“不哭啦。”她摸摸怒九的头发,又摸摸怒九的头,然后她上前一步亲了亲怒九的嘴唇。

她们对一切那么熟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她们是在受苦里自学成才的。

因此,她和沃玛之间的感同身受就绝不是一种情感的表达,而是胜似双子的心电感应。怒九双手揉着沃玛的手,伏在病床边睡,卫生间里开着灯权作夜灯,灰蓝色窗帘被华灯浸透,入眠前的天马行空里都有了光。

 

沃玛的病情还是反反复复。她一日日看着护士进进出出查她的腕带,闲时自己也盯稳了心电图不出声地念叨着什么。在病房里无事可做,她便在手机上写小说,写得前所未有地多。她请怒九帮她打印纸质稿带到编辑部去,在无东西可写的日子里又总是有点消沉,有一天她在墙角那里蹲了一天,和墙角说话说了一天。傍晚她回到病床上喝粥的时候,一脸哀伤地向怒九宣布她要当一块霉菌。

但是延沓着,日子也照样过了。沃玛出院的前一天,怒九记得,是一月二十一日。一月二十一日的早晨,她在出租屋单人床上醒来,窗外清冷的鸟啼,阳光像薄酒慢慢醅,连卷到肚子上的睡衣都惬意。

怒九慢条斯理收拾床铺,站在阳台上晾衣服时阳光和风都干净,她抬起手臂,捏开夹子,长衬衫荡在身上。

难有的和平。她摇下出租车车窗,江风也暂且和煦。锁屏上1月21日的字样简单柔和,没什么比等待确知要来的幸运更令人舒心的了。

到了医院里,似乎也还是如此。沃玛正立在床头柜边,拿水果刀给自己削着苹果。她削得又快又好,彤红的苹果皮蜿蜒直下不曾断裂,里面黄白色果肉一点一点卷着露出来。这是那天买来的苹果里的最后一只。

沃玛见她到来,扬起脸笑了一下,手里的刀熟稔地劈下一块苹果,喂到她嘴边,戏谑道:“怒九变成小妹陀了,怒妹陀。”

“有种金刚芭比的美感。”怒九咬过苹果,笑说。

沃玛也笑。日头昂昂升起来,照在怒九胸前挂着的恶魔之眼上,洁净的光辉分毫未减。

她们坐在床边说笑着。怒九不知道她们的未来有什么,她没想过相认之后该干什么,夙愿已了的冲动喜悦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黑潮一般涌来的是坠向深渊一般的惶惶,婴孩出牙一般在她心上痛痒。

但是,明天你就出院了,这真好。我十五年的眺望,未曾变质的渴盼,而今终于有了回音,这本身已经足够幸运,我还敢奢求什么?你看看吧,你看看我们,还能够促膝坐着,晒着尽管是病房里的太阳,吃着苹果,天南海北地聊着,从家乡方言聊到《2002:太空漫游》,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会不安。我大概太贪婪了。你千万别刮我鼻子羞我。当然你不会的。你真好。我爱你。连同我寥寥的优点和我身上千千万个缺点一起爱你,连光与影一同爱你。我们在人海之中相遇真好,我要感谢父亲母亲,感谢他们选中你,我要感谢一切,连害你痛苦的病魔一并暂时地感谢。这是命运吗?貌似是的。可我总觉得冥冥里有我们一份功劳,是我们用沾满血污的黑了的手把对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是我们缔造的命运。

 

退无可退。

你扑向床头柜上的水果刀,那上面还有苹果的味道。

天气预报报道了一连五日的晴天。

灰尘和蒸发的消毒水折射了阳光。

水果刀上,白光决堤。

你觉得恶心、恐怖、反胃。

恶魔之眼上被泼到了红油漆,像恸的血泪。

水果刀在你手里,你面对着他,你睁大了眼睛。

你说,滚,快滚,滚啊,滚出去。

你把水果刀举过头顶,你挥动手臂把刀扔出去,刀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打到地上。

他哼了一声,把油漆桶撇到一边,乒乒乓乓,红油漆又在地上画一个圈。

他转过身去。你的心跳到嗓子眼,你好怕他捡起刀。你做好了用身体保护沃玛的准备。

而他大步走出去,方头皮鞋践在刀把上,刀咔的一声拍地,又弹起来。

刀刃上白光弥漫。

 

怒九捂着脸跪下来,胃里烧着了一样痛,胃上方的皮肤痉挛着一阵阵抽痛,疼痛渗到其他器官里面。

她感觉天旋地转,她神志不清,吞吞吐吐说着:“沃玛……不要……走……沃玛……不要……走……”

“怒九,怒九……”沃玛捂着心口在她身旁也跪下来,红油漆透过了病号服,黏在她手臂上,凉而浓稠,“我不会走。”

“求你了……别走……”怒九摸索着紧紧抱住她,她身上的红油漆又蹭到了沃玛身上,她紧紧抱着沃玛,“永远……谁也夺不走你!……不走……”

“嗯,我永远陪着你。”沃玛轻轻地拍拍她的背,又轻轻摸摸怒九的后脑勺,轻轻地说。

 

在那个男人举起手里的油漆桶并将满满一桶红油漆飞出来之前,怒九只来得及站起、转过身,用手护住头。

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油漆浇在身上的感觉了。医院恒温,她身上只一件衬衫一件开衫,沉重厚实的油漆扑啦啦泼出来,像一张网砸在背上,立刻就洇过层层衣物触到脊背。更多的落在手上、脖子里、头发上——男人原本就是冲着她们的面部来的。

沃玛惊叫了一声。她也忍不住恶吼一声,牙关打战。她大口呼吸着,似乎那桶油漆直直渗入了肺里。她想吐。

油漆顺着怒九衣上褶皱和颌骨向下滑,她俯身看看,沃玛也被泼到了,病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油漆。

怒九慢慢转回身去,男人朝她逼了一步,摊出一只被烟烧得黑黄的手:“钱。”

“请你再等等,我这个月身体不好,一直没去上班。”沃玛用力扯着怒九的衣服,起来站在怒九身边。

男人又朝这边走了一步,怒九张开双臂拼命护着沃玛。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给老子还钱。”

红油漆刺鼻扎肺,像空气里弥漫玻璃渣子。

怒九回头很快地瞥了瞥沃玛,又转动目光寻找武器。

“我现在身边真的没钱,我可以下午打给你。”沃玛拽着怒九向墙边靠了一步,她抬起手想擦去脸上的红油漆,不过是将它抹得更开,且沾上了睫毛。

“没钱拿人还。”

男人提着油漆桶走过来。他身上有汗味、酒味、烟味、油污味四种味道,秃头,方脸,没有眉毛,鼻子活像狮子,破洞皮夹克下牛仔裤,没有拉裤链,一个血头似的人物。

“拿你自己还,拿她还,都行。”男人在离她们半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他身上的味道混杂着扑过来。他指点着沃玛,又指点着怒九,拣菜的态度。

怒九又退了一步,油漆滑到里衣里去了,耳朵里也有一点,她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有点听不清楚了。

“我不会那么做的!”

沃玛摇着头,尖叫。麻花辫打到怒九的脸,火辣辣地痛。

男人片刻无言,旋即出其不意地夹手劈向沃玛胸前——

——怒九扑向床头柜上的水果刀——

 

其实大概没人看见,没人看见我扑过去的时候绊了一下,摸到刀之前我往回缩了一下手,我希望没人看见这一切。但我自己的精神又脱出我的身体,变成了上帝,漂浮在一月二十日的病房里,我看见我偏过身扑出去,我的鞋子被地砖凸出的切缝绊了一下,我的身体像不倒翁滑稽地摇摆,连我自己都会问:“咦,这是慢镜头吗?”手就要碰到水果刀了,那个男的被吓得倒退了一步,可是我的手往回缩了,我的手像被拉长又被松开的弹簧,它不受我的控制它的末端钻心地痒着在迫使我把手向后抽我怎么才能拒绝?我的手臂和肩膀连接的地方像猫爪子挠一样,我怎么可能不去响应它?可我知道我只是在为自己开脱而已,是我自私的浅薄的恐惧,甚至压倒了我对沃玛的爱。我的懦弱,我的自私在生长,它把我整个吃下肚里去。它是我世界里最大的狞兽、最后的饕餮。

 

怒九知道自己必须要这样走出去,沃玛没有多余的外衣可以给她。她紧绷绷地笑了一下说这没关系,沃玛的双唇颤抖着变白又变成深红,笑容坚强得像守活寡的妇人,她用手指吻了吻怒九苍白发青的颊,动一动拇指擦去她耳轮上的油漆,一手捧着她的脸,含泪又含笑,轻轻说:“怒九不哭。回家用花露水把被泼到的地方好好洗洗,用肥皂洗个澡,睡一觉吧。一切,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变得像咱妈。”怒九摸摸她的麻花辫,眼泪冲开她颧骨上一道红油漆。

于是她看着沃玛掩上卫生间的门,转身独自,和红油漆一起走出病房的门。

她刚刚走出病房的门,就有人在看她了。先是一个在门口做提踵的老头,她走过时他嚯了一声,她脸烧红了。然后是一个提着褪色的红热水壶的阿太,一见她又响又尖地“啊呀”一声,过后又自己也觉得不好,轻轻打了一下嘴巴,扭着脚急吼吼跑走了。怒九的呼吸抽抽了。

护士站里没有面孔的人也来看她了,她们的眼球瞪得比脸还大,像两个小孩玩的弹力球,她们的富于黏性的目光在她身上赏光停留得最久,她们苍蝇口器一般的嘴嗡嗡嗡又说起话来了:

“你快看那个人……这是弄的血吗?……你闻这味道!……是油漆!?……多大仇啊……不会在外面当三吧……她不就是总来陪沃玛的那个?……沃玛?哦,门诊二楼的……你说会不会是任查……天哪……”

怒九装作听不见,她不能心虚地跑起来,决不能。她每一步都踏在她自己的尸首上,她每一次摆动手臂都推翻一个她自己的纸人。

进电梯了,原以为可以暂放下心说一声谢天谢地,到了三楼便又挤进来两个人。为什么他们不避讳她呢?他们初见怒九也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别的电梯不来又只好进来。他们瑟缩在电梯一隅,从眼角乜着怒九,使劲抽着鼻子,鼻腔里分泌物隆隆的响声就像在说:“这是什么味道啊?”怒九受不了,她摁了“2”。她冲出去。她从安全通道奔下去。但就连她自己,也闻到油漆不衰的刺鼻的毒味。

不要躲。她想砸墙却又怕把墙弄脏便收住。你什么也没做错,你不该躲。好孩子,走下去。该躲的人不是你。不要怕。

安全通道无光,外面的世界却豁然洞然。怒九走在医院中央的马路上,阳光真好,世界真美。红油漆缝合了她的皮肤与衣料,她想起了《我的孩子:生命之泉》,红油漆就是她的坏种、传染病、大木牌、残废、刺字、紫色的放疗标记。

她想打一辆出租车,却怕污了座位。她不愿意走回家。她觉得穿病号服也不错,起码不再披戴着红色的油漆。再转念一想觉得它们无甚分别,总是另类,谁在乎以何种形式另类?

于是怒九走到公交站牌下。一阵搅拌了阳光的寒风。——她怎么能忘记带了风衣外套?!怒九捶着自己的头,一切遂更显面目可憎——怎么,她几乎是揭开了疮疤叫别人看她!她怀疑,难道说她正希望着这一切,才潜意识里就丢下了外套?

不,绝不可能,凡是人谁会以忍辱为乐?但她又怎能把这样一个巨大的错误归结于轻飘飘的“粗心”二字?那对她是不啻于现在所经受的火般目光的耻辱。

人们来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以毫不掩饰的惊奇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有两个比她大的男子耳语着什么。一道白光闪过,几个中学女生匆忙放下相机,嬉笑着埋怨说没关闪光灯。为什么他们要上的车还没来呢?她都不会站立了。

风一阵一阵刮过来。人们裹紧外衣跺起了脚。而怒九只能笔直地站着。绝不为此屈辱,无论别人怎么以为你,你必要维持自己的清白。

车来了。他们竟也与她同乘一班车。她不能不摸出手机来付钱了。没弄脏,幸好。她没有坐下。车上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话音都黏在喉咙里。司机惊骇地扫了她一眼,似乎不愿意多看她狼狈的模样,却也没忍住问:

“你是怎么了?”

怎么了,是啊,怎么了呢,怎么会这样。怒九定定地吸住一口气,声音竟分外有力:“我姐姐遇上一些纠纷,我为了保护她被人泼了红油漆。”

前排几个人听到她的话,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有人喔唷一声,有人啧啧连声,有人鼻腔里哼了一声,有人赶紧低下头去玩指甲。司机随口嗯嗯几声,不再有所反应。

怒九握着后门的扶手,车子一摇一晃,她也跟着一摇一晃。坐在她边上的人往一侧挪了又挪,许多人捂住了口鼻。

有个小男孩如同玻璃球一般响亮的声音“叭”一下亮起来了:

“妈妈!她是怎么回事呀?”

他的妈妈吓得匆忙捂住他的嘴,凿了他一个暴栗,神色鬼祟地觑了一眼怒九。

怒九尽可能站得直,有自然的、自由的淡笑。

小男孩还喋喋不休:“她身上是红油漆吗?上次你也拎着一桶红油漆……”

他妈妈慌了神,用力拍打他后脑勺,咬牙低声道:“小祖宗你闭嘴!……”

小男孩似是犟脾气上来了,大开嗓门嚷嚷道:“你说你要去把它泼在一个阿姨的门上,你管那个阿姨叫biao……”

“我打死你!”

女人咬牙切齿拼命在他背上来了一记,生生截断了她儿子的话音。男孩的额头在前面的椅背上咚的一磕,他哇哇地哀哭起来,额上挣出一个又红又亮的肿块,颜色红得就像怒九身上的红油漆。那帮女生又有了新的话柄,像一窝雏鸡一般窃笑着切察。

车厢里来来回回响彻着他几乎不断气的悲泣,加之以红油漆的味道,众人怨声不断。那位妈妈再也受不了那些非议,抱起孩子黑着脸一到站就下车了。怒九别无他法,她是清白的,却也不能让无辜的人不快。她缀跟在那女人身后,也下了车。女人见她也跟着下来,仅仅有一秒的手足无措,随机撇着嘴角,蹬着镶水钻的高跟鞋离开了。

怒九怔怔望着公交车站广告栏的玻璃里的那个自己,无可避免不可掩盖的她鼻尖一酸几乎要落泪,她忍住了。不行,绝不行,你是无辜的,她必须一个人走回家了。这路途为她所谙熟,只是今日一切都踧踖。没关系,走出第一步时她想,没人认识你。她吸进的凉空气多了一些。有关系,你多么窘迫而尴尬,你像你儿时那条街上一年四季穿军大衣的疯子。迈开第二步时她又想,头颅也低下一些。如果她真是疯子,那也就好了啊,她可以又发觉疯子并非不用承担目光,只是自己不知觉而已。

天气真的很好。怒九贴着墙根走。梅花绽放,白云缱绻。很美。她眯起眼睛看看。行人还在对她施以目视,那观摩是长久的,回头率格外高。她指甲扣进手心。没关系。

红油漆越发粘稠,风吹过亦冰冷。她穿着红油漆走在路上,毫无美感。

开始有人跟着她走了。一个小孩,一个青年,又一个青年,她被红油漆铺满的后背暴露在他们面前,气味刺鼻,颜色刺眼,他们像她这红色怪物身上倒挂的丑恶肉瘤。有人说:“这是在搞行为艺术吗?”有人说:“被泼红油漆,八成是当三了吧!”有人说:“这是哪来的疯子?”有人拍了视频,有人想打电话给120,有人甚至上手去摸,还没来得及兴高采烈地宣布那确是油漆,怒九终于立定回头大喊:

“滚!!快滚开!”

眼泪奔流,她毫无必要地吼了一声,疯狂地向家的方向奔跑,她必须回家。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被交通立柱撞到,捂着腿,歪了几下,又继续跑。跑啊!别再给他们看不起的机会了!没几步她摔在地上,屈辱的眼泪流满了脸,她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又继续向前跑。地上留下她挣扎过的红色印迹。

风呼呼划破耳畔,她的呼吸敲打着她的气管,跑下去,快跑。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恶毒和冷漠吞噬,她不敢回头,她突然知道水果刀是一种宿命,水果刀之后是落荒而逃。

红灯?跑。急刹车?跑。唾骂?跑。交警?跑。把腿伸出去,交替着,快跑。越快越好。

脚痛了也得跑。喘不上气也得跑。胃病犯了也得跑。不跑还能怎么办?

好,下一条路,下一个路口,岗哨,跃过去。家。你一边摸钥匙一边回头鬼祟地看。无人。哦,太好了。虚脱了。身子一软,跌开了门。

熟悉的味道。怒九倒在门边的地上大口呼吸着。不,门先关上。她用一手撑地,不过半秒便肌肉抽筋,又倒在地上。罢了。

不管怎么说,到家了。背负着红油漆的赛跑,她赢了,怒九的脸上很慢很慢地形成一个得意恣肆的笑,她对自己说:

“怒九笑,……牛逼!”

 

沃玛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用肥皂狠狠清洗过的身体在微微发热发涩发痛。她不知道皮肤沾上油漆具体会怎么样,现在能做的只是将皮肤清洗得尽可能干净。

她把沾上了红油漆的床单被子扯到地上,又反复将地拖了十几遍,打开尘封已久的窗户通风。做完这一切她打电话叫怒九也照做,她听出她很是疲惫,她好心疼。

沃玛颓然在床垫上躺下,万分痛苦地想这一切都起于她,又甚或可以追溯至父母。一直以来她信奉的是一人做事一人当,高考之后她想了很久她明白说到底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成绩好坏、财富多少,到了最后需背负这一切的其实只有她自己,所以她不让叔叔阿姨还这笔钱,同样也不允许他们干涉她的生活。他们之间泾渭分明。当然为了报答他们将自己抚养成人,她还是会为他们送终,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怒九呢?她叩问自己。怒九不是别人,乃是她业已孤独破落的身体在世间最后的伴星。失去了她,她的灵魂便冷寂,心思便封冻。

她几乎宁愿自己从未认识过她,拖曳着残缺的半壁灵魂流浪,也不愿同时蒙垢两个人。

沃玛深深吐纳,冬风呼啸。

又是电话,是莺午。

“我是莺午,请在‘哔啵’一声后留言。——哔啵!”

“别闹了莺午,是你打电话给我的。”沃玛淡淡地笑了一下。

“哦对,我都忘了。——法检结果出来了。就是任查。”莺午正了正声说,“我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对啊,该怎么办。怒九已明确表示无法发表,而小姑娘那边也不知会作何反应。她要怎么办,她自己怎么办。她和娅梓把自己卷入了一个错综巨大的漩涡,脱身已经来不及。

沃玛迟疑着,话音禁不住觳觫了:

“再等一等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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