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阿白

温存的沃土

【怒沃怒】灯火·一

*最后一个世俗爱情故事

*有私设,无主要角色死亡,放心食用

*连载中,不定期更新

 

于是,所谓“真实”,就在人间拥挤的话语中一点点远去……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到头来都封住了我的本意。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

 

无人洒扫,人世间自然早已攀上灰土,只是行走于其中的生灵没有察觉,路灯面对马路默哀,等晚七点的小高峰过去。鸣笛声响成一片。

怒九半倚在出租车后座,右手紧紧扒住车门。高领风衣掩盖之下,胃病刺激出的一身刺痛的冷汗爬满了前胸后背。成年人是不被允许在同类之中展现苦难的,她将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投向了窗外,华灯璀璨的窗外。

橘黄色的路灯将夜晚渲染成黄昏,光漫成一片水影,却无法融入夜色。隔离带里的绿植,险些因此被漫灌至死。

她能有什么办法?面对着一切,杂志美工的工作也好,十五年的空虚也好。怒九想尽办法回忆并试图移植胃病不发作时一身轻松的感觉,只是无果,却让疼痛因此有了实体。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红灯终于跳转,怒九吞了吞口水,半个世界仿佛都一同松了一口气。车辆没入路的尽头,向不同的结局。

网约车在市二医院停下,怒九三两步冲进灰暗的门诊楼,进门前额发上落了一滴新雨。冰冷得令人恶心。二院是她所熟悉的,门廊上希波克拉底的肖像已蜷起边角,自动贩卖机边滚着杂牌烟头。怒九熟门熟路地挂了肠胃科的号,排椅扶手一如既往地凉。

 

她等了大概半小时,期间排在后面的一对母女看上去相处得很融洽:女孩系着红领巾,先背了一边《蜀道难》,又朗读了几篇新概念英文短文。怒九听着女孩乖巧流畅到机械的嗓音有点心烦,但也仅此而已了。

推门进去,是不大不小的一间问诊室。木桌后的医生是从未见过的新面孔,模样很有些熟悉,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兴许是像哪位公众人物吧——思维转得飞快,怒九在她对面坐下,一手推出病历本。

“您以前上腹部,就是胃这里,有受过外力损伤吗?”医生简略地翻了翻她的病历本,没有着丝毫表情。

“有过。以前还做过手术。”怒九点点头,目光掠过医生望向她身后的人体解剖图,并且一眼就瞄准了心脏。

“您注意最近不要有剧烈运动,生冷刺激的食物也不要吃。我先给您开张单子,您去问询台后面的抽血点验个小血,拿结果回来找我。”医生刷刷地写了些什么,和病历本一起递还给她。

怒九接过单子,木木地点了点头便起身出门,站在抽血点旁喧闹的队伍里,一低头看见医生工整得反常的签字,她忽然怔住了。

如果十五年的眺望有了踪迹可循,也绝不应该是在今天、现在,面对着认不出音容的不同血脉的至亲,思念无疾而终。

但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她怎么会是沃玛。

背后响起嘀咕声,怒九慌忙向前几步。她迅速乜了一眼二楼的景象:灯光冷漠,来往至模糊的人影,分贝不温不火恰到好处。一切都是这座城她谙熟的气味,如同成年之前她居住的故乡里别无二致的另一家医院。一刹那间空气与时间乱了套,她竟然不知身在何方。

迷惘之间,她抬起头,看见她所熟知的那个沃玛站在通往手术室的走廊里,很慢很慢地扬起一个笑容,穿着深绿色手术衣,僧衣似的宽宽落落晾在身上。她举起手臂。眼前很自说自话地闪过医生的面貌,又很理所当然地将之与女孩的脸重叠了。吻合度竟然那么高,像图纸和真品,只是一个平面着,另一个有了形状。

叫她怎么能够想象。

怒九茫茫然看向窗口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高领长风衣是卡其色,她纤在里面,像报纸包裹的一束干花。但是再恍然,她能看见长大的痕迹片片剥落,露出里面一具孩尸,没有眼睛的一个小怒九笑。挂满卡通勋章的黄色衬衫和黑色背带裤,明艳得像过年亲眷送的丹麦巧克力礼盒。四个人影分居四角,面对她裸露的心脏站着,守灵似的。

前面的医生在唤了,怒九走过去验血。后面的人群像蜘蛛吐丝,一根一根绕成坠成一团累赘吊着尾巴。接指尖血的管子在破口处擦了又擦,怒九突然想笑。她紧紧咬着下唇告诉自己不可以。

她拿了验血单给医生。是急性肠胃炎。不严重。开药。忌刺激性食物。白粥。医生的嘴开开合合,词语掉进耳朵。怒九一眼又落到她白褂左胸口工牌上,塑料夹是蓝色圆形,黄颜料画的笑脸。好适合。左边是笑脸,右边是心脏。

“您怎么了?是实在很不舒服吗?”医生问。——沃玛问。怒九摇摇头说没事不好意思。她有点惊讶,卸去了职业名号的沃玛这个名字看起来竟然如此脆弱,像粉红的新生儿、《西游记》里的人参果,磕碰些就化了水成了泥。熟悉、陌生,亲近、遥远。十五年了。

去一楼取了药,怒九叫了网约车,踱出医院站在路边,就着城市的光辨认医生的签字。女孩一笔一划的字迹很眼熟,是小时候她的手记被放大而失了真的复制品——多庸俗啊,她反复念叨着眼熟两个字,为了说服记忆相信医生就是沃玛——工牌和签名什么也不能说明,只有她永远盲目可靠而自大的记忆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毕竟,和小沃玛耳鬓厮磨六年的难道不是她,而是那些东西吗?!

网约车很快来了。她拉开车门上车,夜色并不比前往医院时更深。一切只是行程的折返。白色别克载着她回到小区——一个又一个寓所的集合。下车了还要步行百来米,外地人养的狗就拴在底楼车库门口,影子肥出去,路灯底下很暗。

怒九回到家里,在玄关拍亮了灯。空寂。两年来没有变化。但今天她莫名地悲哀了——她本该有个姊妹,映衬她与她对称的人生。

在电脑面前坐下,已经九点,今晚又要熬夜。她没有心思工作,仍旧从印着二院logo的塑料袋里拿出药盒。名字都不陌生,拆开来,铝箔板一碰就会吱嘎响,老坏的太空漫步机一样,或许金属最容易被留下时间的痕迹。

粉的绿的药片,锁在塑料板里,色素将三分毒的化学成分包装成很人畜无害的样子,堆砌在一起肯定会很像童话里镜湖边的彩色卵石。她的思维从七点开始就跑得太快,因为什么?沃玛吗?

除了她又还能是谁。翻开病历本,从来没有的审慎,仿佛怀疑两个小时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错不了,指头按在病历本两侧两边,用一用力就会扯碎,扯成犬牙交错形状——像极了她们被生生分开后彼此人生的模样。她第一眼就知道沃玛在等她,听诊器等心脏那样,眼睛里全是通透的痛楚。

 

三岁的记忆不是经历之后即存储于大脑的,而是在后来对大脑皮层的不停挖抠探求中被擦亮的。怒九很清楚这一点。但并不因此对那个下午的记忆有丝毫怀疑。

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出了门。她和哥哥抢电视遥控器,才三岁怒九就已经会骂一口流利的昆明土话。在弹簧床垫上得胜地跳来跳去的哥哥压根不予理睬。大屁股电视里红色机甲与怪兽战得正酣。中午吃的是微波炉加热的剩菜,哥哥用指头拈着碗沿把饭菜端出来,烫得吱哇乱叫。怒九躲在拐角背后偷笑——那时候还流行微波炉辐射理论,怒九不可以走进微波炉方圆五米。

午饭吃过了。万年历高高吊在店堂上头。光碟可以变出彩虹。哥哥要坐在店里写作业看店,她也被赶到楼下玩水彩笔。蓝笔划了牛皮沙发,哥哥急得大骂。屋门之内蕴着被钨丝灯光熏黄的日光,好像阳光打穿的包茶纸,明晃晃、黄澄澄。

后来爸爸妈妈回家,哥哥正好上楼去找书看。他们挡着了门口的太阳,怒九才抬起头。妈妈笑得很温柔——后来一辈子也没这么温柔。怒九不明白他们怎么看起来那么高兴,比之前哥哥考了年级第一时还要高兴。她从身后牵出一个怒九以为是她的影子的东西,温柔地笑着说,你看,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姐姐。

那个影子一样的、大她一岁的、有着和怒九双份灵魂的女孩子,就是沃玛。

 

夜间广播的内容又是陈词滥调,快中秋了嘛,话题离不开月饼和思乡,两个男主持你一言我一语,冠名播出的广告词厌人地横杠在话语之间,没有画面的slogan无非是失去喜剧只有油彩的伶人,沃玛伸手关掉广播,音响连上蓝牙,下午听的书自动续上。是《如何解决精神内耗》。

车子继续压着路面开,十点二十一,沃玛个子不高,却习惯把车的椅背调得很高,像是坚硬的板面在逼她前进。

车开进近郊的家,她一直好奇为什么会有家长让孩子直到十点多还在小区的健身区打闹,扭转得太极机嗄哑叫唤,乌鸦一般让声音飞入天空。

坐电梯上十六楼,红呢地毯发出一股新车的味道,就像叔叔阿姨即将搬往的新家——新的容身之所,也一样喋喋不休地从每一个房屋的毛孔中流淌出拒人千里的新味。一片被无数人轻慢的土地,依然坚持吐息着不可犯的味道——几乎有点像她,不是吗?但连有这一点这样的想法都让她觉得冒犯,不是自己受了冒犯,是自己冒犯了世界。

沃玛数了一粒氨甲苯酸片和水吞下去,轻而易举。十三年的重复中她想象自己的喉管都深深被穿磨出刮痕,互相平行,滑稽得像某种草莓味拉糖。她打开电脑,一个酝酿已久的标题很自然跳到光标后面,主角或许是那个病人的走神加上这个病人的纠结。故事会是什么样子?她走神的时候,是因为强忍非人的病痛而精神被点点带往远方吗?又或许,她盯着人体解剖图看,是因为她有个早逝的玩伴?沃玛任自己想了约有十分钟,终于敲定一段故事,在标题下打出四个字“忆雨来稿”。

忆雨。这个笔名是十五岁的自己按在纸上的,很常见的两个字,读起来绝不会口角生香。但它自有一种不那么讨喜的、慵软的、温吞而旧梦的樟脑味,就像这两个字拼在一起那样,像她缺了角的二十五年人生一样,沉闷而安定,偶有的波澜也藏进了生米粒一般的梦呓里,一触即溃的外壳之下,生硬的内芯硌得记忆都会作痛。

而她现在再启用这个名字,不过是为了缩回去,缩到壳里去。沃玛喜欢看自己博客下的评论,看忆雨这个名字被遍遍反复,她好像会退化,退成很海洋的一片珊瑚,植在海底,成了一片林,唯独不要面对车灯前的雨纱、抵着耳朵的听诊器和烦人到一塌糊涂又简单到惹人发毛的人际关系。她知道这是逃避,她知道自己内向到愚蠢。她拒绝被世界改变。因为活着已经不容易,她应该活成不费力就能展现的自己的样子,为什么要去包装生活呢?会封闭幸运的。

她讨厌她的名字。从小她就知道她的沃是三水边加一个夭折的夭,早夭的夭。所以她能活到现在何止幸运,简直侥幸。

 

怒九给手上那幅插图勾完线,夜空还没来得及溺死星光,愈近中秋月光愈亮,冰清玉洁的、神秘的。她挪着转椅去看窗外。她家就在江边,江堤的步道灰着,束着江的乌发。月光、灯光、星光、夜光、云光、水光,目底一片白光浮动,明亮得黑的瞳孔都荧荧若泣。秋夜不大下风,江水凝滞着,唯有无影的光单纯地润湿空气。怒九趴靠在窗台上想,那个晚她一步回家的姐姐,当年是不是顺着这江水漂来的。

别胡思乱想了。她对自己说,指尖嵌进肉里,浸泡着药片的胃不舒服地打着寒战,她又厉声对自己说,够了,别神化她,那是对她的恶意嘲弄:她和你一样,都平凡脆弱到可笑。

打了电话给亲哥。怒九盘腿坐在床上,很虔诚似的,又刻意要骗自己没大有所谓,随手打开了平板一面给插图上色一面等他接。

“做啥?”熟稔到仿佛不耐烦的语调,其实不过是太熟悉彼此了。“喂哥,诶你……你还记得沃玛吗?”分分秒秒的空气里都枯着静默,苹果笔磕碰在平板都会破了冰。“怎么问这个?……我当然记得。……十五年没见过她了……是不是?”“她真的存在过……”“她当然存在过!你喝酒了?胃不好少喝点你个蠢蛋……”

不够,不对,还不够,如果连他也是记忆,如果从看到医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疯了,如果一切都是大脑皮层精巧的谎言,如果她的感官被思维劫持,那么如何证明沃玛的身份,如何验证生活的是否?

“怒九笑!怒九笑!你在听电话吗?”

“哥我好想她……”无法想象二十四岁的自己毫无预兆地在哥哥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我想她我想姐姐……我真的好想她想再看看她……”她抬起手腕擦眼睛,泪蓄起来之后手感又滑又腻,像没调好的颜料,“为什么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没有人把她从你身边夺走……她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接回去了……你早点睡吧,有难处你跟爸妈说说……我要上飞机了。”她才想起来哥哥早就说他今晚要出差。“好……上飞机之后也睡会,五花肉。”

崩溃闭了闸。大人的世界不用识习,走进去就自然会了。停止哭泣,整理好情绪,按部就班。

他还在絮叨说抱歉,怒九切断电话,眼神放了空。很快就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走,秋天的身体不知冷热。怒九向后一摔,是在试图仿拟那天沃玛直直倒下的感觉。很卑鄙的,健全人类拙劣又恶毒的演出。头没有如愿在白墙上磕得鲜血如注,但过分的坠落也让大脑好一阵晕眩。可是,硅枕纤衾的床尚且如此,树人小学的塑胶操场,又该要多少易碎为之谢罪?

灯很亮,灯光纯净得能将人伤害。她手心朝下躺着,一遍遍告诉自己说,你叫怒九笑,1999年4月6日生,现年24岁,杂志《本初》的美工,你有一个灵魂的姊妹,她叫沃玛,她曾经睡在你的身侧,吃过你咬过一口的饼干,嘲笑过你没洗干净的脸蛋,梳洗过你结满灰土的长发;她只是在你九岁那年走丢了而已,现在她回来了,回来找你,你不要让她失望,你不要叫自己追悔莫及,第二次永远地丢了你这具皮囊里的精魂,不然,你成了行尸走肉,她就是孤魂野鬼。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没有注意到一条条泪从眼角流出,汇进耳廓阴瘴得难受。

她怕她是,没有眼泪,流出来的都成了眼药水的排遗。

 

她后来总觉得,零几年的时候,太阳都比现在更黄、更亮。

夏天下过雨之后,篮球场散发出一股塑胶的臭味,在十数年寒暑中拱起大大小小气泡的场地上同样大大小小的水凼,酿了阳光就变成灼眼的硬币。

沃玛坐在石头台阶上,看着怒九运球绕过一个个路障。她有时觉得头痛,便向后倚着树,痛一阵,也就好了,小孩子明白什么终生呢。怒九打了二十来分钟就倦了,快跟她半人一般大的篮球在地上最后一弹进了怒九怀里。她圈起胳膊抱着球过来,问沃玛:“你怎么不看书了?”“今天不想看。”沃玛把水壶打开,橡胶塞子被水蒸气封得紧,盖子弹开啵一声响。怒九喝了水,问:“是不是太阳晒得头疼?”沃玛不吭声,怒九就知道是这样了。她搁下水壶,脏小手蹭开沃玛的额发贴了一会:“好点了吗?”

“……嗯。你还想再玩一会吗?还是回家?”沃玛把黏在怒九颊上的湿发拈下来,拇指指节揩净她脸上的污黑。

“不回家。我们玩弹弓吗?”怒九说,沃玛想了想,道:“只玩一会哦。妈妈说四点半之前要回家。”“好说好说。从这里走回家也就半个多小时。沃玛,你跟我来。”她牵起沃玛的手,慢慢往篮球场东侧的围墙后面绕,“你猜我发现什么?你猜一下。”“很好玩的地方?”沃玛慢慢地问。“超级好玩!跟漫画书里画的一模一样!”怒九领着她迈过一道杂草芜乱的豁口,“小心点。”

围墙之后面对的是密密匝匝一人高的野草,风降进去哗哗直响,像还不会坐的时候大人逗你去抓的沙锤,静静地,像乌鸦的尾羽。围墙根留出一小片水泥地,堆放着许多水泥管道和没了电缆的电缆轴,准备就绪得像一场没做完的梦。远至天际的地方,有时开过一辆拖拉机,比指甲盖还小的点。

怒九满脸都是等沃玛夸的热切神色。那种小孩子炫耀玩具盒的耀武扬威的神情,阳光下的鹅卵石一样黝黑而金黄。

 

回家之后,妈妈哎呦着给怒九擦手,揪着她的脸蛋道:“你怎么就能弄这么脏?姐姐就没有你这么邋遢!”“姐姐在看书嘛!”怒九争辩道,左脚踩下右脚的鞋子,脚趾再扒拉下画着米老鼠的袜子,赤脚站在地上,小声嘀咕。

“那你就不能看看书?一天到晚出去跑。”妈妈说,“哎呀小祖宗你把袜子给我穿上!”

“我热!”怒九跑走了,扑在沙发上,皮肤与皮沙发分裂时,稀哗作响。沃玛坐在她身边,怒九揽着她身子跪在那边,脑袋一个劲地蹭着沃玛的脑袋,把两个人的发辫都蹭得凌乱。小孩子脸上或多或少有一点的婴儿肥的肉团互相压来挤去,沃玛咯咯笑起来,怒九爽朗地大笑着,吵得客厅里不得安宁。

妈妈回到厨房去做菜,三秒钟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响油声。两个孩子尖声笑着,滚做一团。

 

写完第一稿已经凌晨,夜黢深,沃玛翻起手背向前抻了抻,她从来没写得这么尽兴:作为主角的女孩是她综合了十数位病人的特征而塑造的,女孩有一个异卵双胞胎姐姐,十二岁时走丢了,再见面已是年过而立,彼此都成了家。一时沧桑悲哀纷至沓来。二人如何相认、如何回忆、如何把对方还给她已成型的另一半生活。沃玛写得很动感情,几次都因喉头哽咽而中断了。最后大致审视了一遍全文,揉揉眼睛后倒,压得转椅呜咽。

路灯影投到天花板上,像夜的触手,古老的藤蔓。她家离江边很远,以前和叔叔阿姨住的时候,她的卧室就挨着江,月圆的时候房室浸水,透亮得睡不着觉。也许让她无法入梦的另有其事。但那六年毕竟繁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奚落、目白、苛责、希冀,背负着那样血腥味的铁枷,头晕眼花之时她会分不清水光和幻觉。她是一笔债——他们这样告诉她。她会记得叔叔的贬低,骂她无能到以后只配去作老头的情妇;她会记得阿姨的阴阳,讥嘲她父亲懦弱的死和她卑微似犬鼠的眼泪;他们辱骂她和她的家庭,而她没有资格反抗。她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她猜这也是她重新写作的原因之一——稿费不少。每一枚飘零的恶意最后都会在你睡觉的时候趁虚而入。

也许她的人生本就少眠,人们喜欢看那些对弥留之际者喊叫不要睡着的戏码。令人潸然泪下的呼唤?沃玛不觉得。

她拉上窗帘,很快就昏昏睡去。

 

青苹果绿的电瓶车沿着脏赭红色的非机动车道掠过,怒九把身子藏在挡风斗篷后,还没到应该用上它的季节,她指缝里渗出汗。

城西这边少高楼,马路笔直漫长,常绿树仍旧葱郁,天空蓝得像电脑合成,阳光炫目,齐整的树冠之上无比苍茫。她皱起眉,迎着东面骑行。好不容易有个得空的周末,她打算回父母家看看。——她不曾注意到在这样的言语里自己已和父母分了家,她将永远有家可归了。

她在长途车站乱七八糟的停车场停车,目力所及皆是旅途两端不安定的神色。买票等候上了车,怒九闲懒地靠住窗玻璃,大巴车的遮阳帘泛黄硬脆得像威化饼干。

总编前两天说她心不在焉,连退了她四五幅稿子。他唾沫横飞的样子很像口嚼稻草的羊驼。怒九没忍住在车上笑出了声。她是想着沃玛,每一刻都想。怒九把蓝牙耳机戴上,胃又在隐隐地痛,她按着胃,疼痛放大知觉。她听见后排的男女在咬耳朵:

“让你买点保健品你买了吧?”这是女子,显然压着些嗓子。“买了买了。西洋参片和鹿茸。还给你哥带了点五粮液。”男子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你给他买啥呀?他是咱家长不?真浪费钱。”女子嗔着,却仿佛很欣快。男子美滋滋地憨笑着。他们的笑嗔怒骂一字一句都传进怒九耳朵,小小的安乐,拨浪鼓一摇一摇似的,引着她的心也一悠一晃。是轻了浮了,她知道。她是钝了的刀,沃玛也没法惊醒她——何况那未必不是梦。

 

蓝底照片上,爸爸妈妈笑得温柔,他们中间有个女孩子,面色苍白,穿着一条圆领蓝边的白色连衣裙,那照片二十一年来已经模糊且曝了光,怒九看着女孩的面容,深深地弓起腰,捂着嘴泣不成声。

妈妈摇摇头,没有说什么。父亲走到阳台上点了烟,推开窗户,传来楼下小孩擦黑老大的声音——明明离新年还远。

沃玛,沃玛,沃玛沃玛沃玛,沃玛,沃玛……沃玛?沃玛……沃玛!!

你真是我的姊妹,我黑色灵魂里的白色,我彩色生命里的无色,我断掉的枝茎上的玫瑰,我坍圮的泥墙边的蔷薇,我无垠的瀚海里最后的泉水。

为什么将我们分开呢……

既然终究要碎裂,你为什么要来到身边……

为什么在我生命里投下了光再离开?你不知道那里本来就是一片黑暗吗?

我好爱你……我好恨你……

她竟然在怨恨沃玛吗?

怒九放下收养证明,父亲的烟飘回来,钻进大脑,她一阵目眩,胃像是响应似的剧痛起来。母亲坐在她身边,不停拍着她的背,轻轻喃着什么。耳鸣声让她听不清楚。

“……本来还可以……如果她家里……”

父亲的声音响亮浑浊,妈妈瞪了他一眼。怒九将手臂压在眼睛上不叫他们看见自己哭红的眼,妈妈却掰抬起她的胳膊,好声劝道:“不要压着。压太久了眼睛要肿起来的。”怒九没力气说话,更没力气执拗地捂住眼,便任着风从窗口丝丝流进来。

“我好爱沃玛……我……好喜欢她……”她还是说了,尽管连不成句子。她没办法,每一个脏器都是悲伤和爱的混合物,逼得她快要作呕。“我们都很爱她……沃玛走的时候我们都很难过。别哭了,啊?妈妈试着帮你问问她现在的爸爸妈妈,嗯?”不要,不要你误会我的爱意,我知道,我深切地知道,我和你们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爱她,是爱着我的另一半灵魂,爱她即是爱我自身。

“不用了……我……咳咳,我见过……咳,见过她了……”胃袋经不起这般咳嗽的折腾,痛得她咬着手背才憋住没有呜咽出声。

“什么?你见过她了?在哪里?”妈妈低声问,父亲把烟狠狠地掐断了,回头望着她。

“医院……我去看胃。”怒九急促地吸上几口气,母亲又顺着她的脊椎抚摸着她,“……我看到单子上的名字……还以为在……咳,在做梦……咳咳……”哭泣可以摧残身体至此,她竟然是第一次知道。

啊,啊,她想起来了,沃玛走的那天,她记得,她记得城市闻着像发了霉,地上的石子碎碎的,蚂蚁伸出触角,左边碰碰右边碰碰,沃玛被打扮得特别好看,新买了浅蓝色的连衣裙,里面有奶白色内衬,裙摆上有粉色的蝴蝶结,领子层层叠叠的很像是奶油蛋糕。从来没见过面的两个大人拉着沃玛的手,自称是沃玛的爸爸妈妈。不可能,怎么可能,沃玛不是妈妈给我生的姐姐吗?沃玛不是,不是我的姐姐吗……骗人……每个人都骗我……

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知道,沃玛要离开她们的家,去很远的地方了。那个地方,连彼得潘都飞不过去。

不认识的大人在道歉,爸爸妈妈说没有关系沃玛总是要回家的。什么回家?沃玛已经在家里了!她是走掉了,才不是回家啊!哥哥站在柜台后面,拿练习册挡着脸。怒九跑过去扯他的书,肩膀被狠狠地揍了一拳头。她刚要发作,突然看见他嘴唇上流出来很多很多深红色的血。哥哥没有哭出来。

妈妈叫她和沃玛再说说话,沃玛扑到她怀里,抱得她肩膀痛。沃玛靠在她耳朵边上,吹得她浑身痒痒。沃玛说:

“怒九,我还没来得及去上爸爸妈妈给我报的画画课诶。”

 

送沃玛和两个陌生人坐车走的时候,对街传来吹丧的声音,一向沉稳好脾气的爸爸突然摔了烟,吼了一句:“怎么偏挑今天出殡?!真是晦气!”妈妈赶快拉着他走了。怒九回过头看看,吹打手似乎愣怔了一下。

而在那个拿着纸香的小孩子脸上,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脸。

因为那样哀恸到呆滞的表情和变得透明的目光,她也在车窗的倒影里看见过。

 

李巷路325号,《剧院》《本初》等杂志的编辑部。沃玛很熟悉这里,从大一第一次投稿赚钱到现在,她一直保留着亲自上门递交打印稿的习惯。

推开门,众编辑美工忙忙碌碌的景象令她心安而略有向往。他们构筑起的是一维世界里悬浮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巴别塔。

她把手稿交给《剧院》的主编碳碳,道过谢转身想走,碳碳喊住了她:“诶忆雨,等一等。”她匆匆忙忙拉过一张废纸,草草写下一行电话和一个名字,“花花这两天请假,到时插图的事宜你和我们这位美工讨论可以吗?她功底也非常深……倒不如说,我一直想让你们合作,她的风格和你的文字非常契合——只可惜她现在是《本初》的美工,这次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主编——大概下周六,你有空吗?”她探出办公桌后,工牌垂在桌面上。

沃玛点点头,接过电话,又笑了笑,挎紧提包说声多谢便出了门。坐到车上她才低下头飞快看看那行电话和名字。怒九笑。有点熟悉。说不定和哪个病人的名字有点像吧。她将纸叠好塞进包里,纸的背面是一张开会记录单的打印稿,上面有几行被折痕截断的字:“……会议中,《本初》总编辑褚慎提出,最近部分员工存在……故此对全体员工提出要求,在……否则作扣奖金等处理。”

她听花花吐槽过很多次隔壁《本初》的总编辑,每次她们在咖啡店讨论插图和修改文字的时候,花花总是要以“我真是看不下去隔壁那个**总编了,他……”为开头,沃玛则会啜着咖啡听,她很喜欢花花恰到好处的骂人和她起手挥袖仿佛说书的抑扬顿挫,沃玛自己几周来的不忿和憋屈也都随之鞭炮一样炸得粉碎。

在花花口中《本初》的总编是个尸位素餐只会训人毫无审美的三十出头的男子,不招人喜欢不是一天两天。花花说那人喜欢在杂志中间页的板块加黄色笑话,脾气特别地差,还逼走过两个美工一个编辑。沃玛因此对《本初》部的人有几分忌惮,她给车子点火,又扭动旋钮,一阵沙音之后,交通广播女主持的声音传出来:

“看下一条简讯。今日我市……”

电话响了,她在红灯前停车。又是借贷电话。她烦透了,道过抱歉挂断电话。心思又飘向给碳碳的稿子,她写了一万多,如果过了,十二月五千左右是可以到手。这个月手头有点紧,先还那一位的吧。

沃玛抬起头,灰白如蝶茧的天空之中绿灯像一只监视的眼睛。车队在鸣笛,从身后涌来声浪,无助感一样将她包围。

 

怒九更加心不在焉了。在确信之前她还没有这么痛苦——对悲剧保持无知也许不是坏事。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回到无知但温顺的过去了。

“怒九笑!你下周六去接一下隔壁《剧院》的稿子!”总编把脑袋从办公室门伸出来大吼了一声就又缩了回去,快得像只苍蝇。

怒九不加掩饰地啧了一声,又把隔壁的活揽过来干,功劳却全部落到他一个人头上。怒九愤恨地打开手机接收了总编传来的文件,《逢双》,“忆雨来稿”,啊,忆雨,她有点印象,花花和她说过,是位很温柔文笔很独特的女性。怒九慢慢翻看着那篇文字,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怒九紧紧咬着下唇,走到编辑部厕所才允许自己扒着墙无声地哭起来。命运在捉弄她。命运告诉她要去找到沃玛,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抓着她的领子叫她去。连陌生的作家一片无心插柳的小说都在告诉她她必须这么做。外面传来总编大发脾气找人的声音,她扯了一大把卫生纸擦干净眼泪,编辑部低价买来的劣质纸在脸上留下许多白色湿透的纸屑。

她抿了抿唇,才发现嘴巴上出了很多血,也是深红色的。

 

周六来得比想象中快。那天早上怒九躺在床上摆大字,被窝边缘的地方没有被焐热,四肢末端伸过去凉丝丝。阳光掉进屋子里,沉重地砸在地上,如鸣佩环。天气好得过分。怒九盯着天花板上刺眼的光斑,琢磨着要穿什么衣服去见那位忆雨。

之前她们已经在微信上简短地交流过一些,怒九不习惯与作者面谈插图和改稿,《本初》没有这种传统,隔壁的《剧院》倒是一直都这么做——比起他们部的匠心和尊重,褚慎就是个**。

怒九还是决定就穿日常的衣服,打开衣柜的时候她甚至绝望地产生了“反正我每天都穿黑的要不然我去问楼下垃圾站的奶奶要个垃圾袋套在身上得了”的念头。

叫车去了位于二环的咖啡店,从外面看像块厚实的黑巧克力。怒九面对着橱窗远远地偷偷打理了一下羊毛卷,右眉这边要多一点点,刘海是自己修的可能没那么漂亮,耳坠是镀镍的十字架,会不会太亮太张扬……她在干嘛?

希望下辈子可以更外向一点学会社交。

阿门。

怒九踩着高帮靴走进去,尽可能显得自在。手机在包里响了,她把双肩包甩到身前接电话。

“那个……怒九笑老师您好,我在那个咖啡店进门左手边第三张桌子,不知道您来了没有……就是,啊我看到您了。”

怒九知道是职业本能让她还能够向前走,走到沃玛对面坐下。但是一开口她就露了馅:“忆雨老师……我……我见过您……”没有眼泪怎么会哽咽,没有嚎啕怎么会哑了声音,怎么会断了语句,又怎么会梗了喉头。

沃玛愣了愣,接着微微笑道:“您不会是来二院肠胃科看过病吧?我是那里的医生。”

不仅如此,不仅如此。

“是的……”怒九的手在腿上蜷了起来。告诉她,告诉她。心脏在尖叫,胃很痛,不要再痛了,拜托了。

“啊……怪不得我也觉得您的名字很眼熟呢……”沃玛兀自轻笑,试着不要太僵硬,话音蒸发。

“嗯……那个,我给您看下我现在的一稿,还有我这边给您的一些修改建议……”怒九伸手去包里拿平板,指尖颤抖得不像样子,拜托了,拜托了。她对自己哀求,终于把平板放在了桌上,她勉强说了几句自己的绘画主题,但声音一点一点梗着死着,她没法再说下去,只好道:“那个……沃玛、忆,忆雨老师,我去趟洗手间。不好意思啊。”

然后她落荒而逃,又一次跑进了洗手间。她穿过无数精致优雅的小圆桌,无数对恩爱的情侣,无数位伏在电脑上的白领,她一直跑到飘着熏香味的洗手间里,拽开一扇门躲了进去。然后她开始不停地急喘气,她没有哭。

她没有忘记吃胃药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痛成这个样子。痛到生理性泪水涌出眼眶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她还要见沃玛她怎么能红了眼眶。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有想起来我,怒九笑,这个名字你喊了六年你还能忘记吗,那个跟你朝夕共处两千一百多个日夜的人,你可以这样轻易地忘记吗?你可以吗?如果你是在假装,我会告诉你没有必要。为什么要假装?你怕见我吗?你怕什么呢?怕你的过去吗?别怕,沃玛,别怕,我们已经长大了,没有人可以再分得开我们。想起来我吧,想起来,然后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告诉她,怒九笑你告诉她,告诉她你就是她死在记忆里的妹妹,告诉她你们其实早就已经缝补了彼此的灵魂,你说出口,我求你说出口。你的勇气在哪里,你的坚定又在哪里?为什么那么懦弱?是你在害怕!是你在害怕啊……为什么相遇了却要回避,为什么眼神交汇了却要躲闪,为什么正当的爱意不能被一张没有出血的嘴表述出来……难道我们这就是悖德了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捶打着墙面,黑色大理石瓷砖冰冷泛潮,黏糊着水汽像不连贯的心跳。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想就这样保持着叩墙的姿势冰冷地死去。

但是她转过身,转下门栓,阔大的盥洗镜里映出她的身影,像被记忆缠绕的黑洞。她走过去慢慢地洗了手,直起脖子,镜中她的脸正常,她微微笑了下,看自己仍然得体。

回到座位上,沃玛有些担忧地望着她:“怒九笑老师,您的脸色不太好啊,是胃病吗?”

“啊……您给我开的药我都有在吃。”怒九很满意自己的应答。多么自然且风趣啊,她想。系绿色围裙的服务员从她身侧擦过,沃玛笑了。她们继续低下头看着插图讨论,沃玛的发丝掉下来,把她的脸罩住,也罩住怒九的目光。

“……所以就是,这边您看是不是可以稍作修改呢,因为我和几个编辑看了下觉得可能有些过于隐晦,然后总体上给人的印象就不一定够饱满……对,但我在文学方面不是专业的……就是转达几位编辑的意见……”怒九说,含着笑,眼波流转,却是恸的。

“啊这里是吗?写的时候也感觉不太对,但是又无从改起……编辑老师们有给什么建议吗?”沃玛的声音静静的、糯糯的,说着与她声线根本不符的压抑着的枯干的话语。怒九不习惯。

“啊有的,大家主要是认为这边的插叙是不是可以挪到前面您看,就是到这边读者已经差不多猜出来两人的关系了,如果放在前面故事感会比较强……当然还是以您的想法为重。”可笑,她有什么资格说沃玛例行公事?掩藏自己感情以使世界正常运行的她,难道不是更加可鄙?

言语行走,她们洽谈了约一个小时便达成了一致。沃玛长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和怒九笑老师谈了谈,感觉整篇文字都清楚了很多呢。”

“哪……哪有……忆雨老师本身功底很好……”怒九低声说,把平板放回包里时手指又在颤抖。

“那,今天就和怒九笑老师聊到这?”沃玛仍然笑着,但那个笑怒九不喜欢,一点也不真实,油彩一样浮在脸上,被眼泪一冲就会花掉。

“嗯好的!那我们下次再进行下一步的协商。”可悲,我居然要用这种语言和你交流。为什么再见面时已经是小时候觉得可恨的大人?就像你的小说里写的那样,可是我们甚至没有她们的戏剧性,只能在彼此的眼睛里擦过一片虚影,车窗上起的雾一样,数三下就变成滴滴水珠,没有他人的渲染,就是无色无趣的分子。

沃玛站起身,先行打了招呼离开。怒九直直地站在原地,假装收拾背包,胸口却疼痛得无法呼吸。

这样的病,你能治得好,也只有你治得好。

她弯着腰转过一点点身子,瞥见沃玛上了路边的一辆白色轿车,是她自己的。沃玛驱车离开,怒九却忘记再看一看她的车牌号,也根本没想着要演一出追车的喜闻乐见戏码。

她的痛苦,像树枝笤帚掸起的灰尘,在阳光里筛动翻飞,有的随风去了,剩下的,也只是薄薄地粒在地上,互不干扰。

 

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无泪地干噎了两声,竟然哭不出来,隔着外套困难地翻过身子,盯着天花板看两秒就开始头晕。血液向大脑逆流,怒九咬着衣袖,任口水不堪地浸湿了布料,她只想要从牙龈开始的疼痛能够纾缓心里的悲苦,一点点也好。

一会后,她坐了起来。她要画画,她要画漫画。她想世上的艺术家大抵都是那些被过载的情绪逼疯的人,他们并没有所谓的艺术天赋,他们只是生来敏感,生来有知,生来与尘世融为一体。

漫画的情节几乎是跳进她脑海的,手术刀、墨水瓶、校服、票夹、双层床、《霍乱时期的爱情》……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它们似乎早就集合在一起,只等她翻开掩映它们的松毛——小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她和沃玛回云南老家上山采菌子,那次沃玛的过膝袜还被树刺勾破了丝,而怒九则被糊了一脸蜘蛛网。沃玛后来说那个掉到地上逃跑的蜘蛛有手掌那么大,妈妈笑她们两个。

呼吸又困难起来。怒九定了定神,在数位屏上起稿。两位主角一位失去了双胞胎妹妹,常年盯着堆放杂物的上铺,有时甚至显得神神叨叨,另一位则是家里有三位兄弟姐妹,早已厌倦了与家庭相处。她飞快地在打印纸上写着设定,一行字里竟有五六个错字。她不时拿起笔在数位屏上涂抹,又立刻俯下身子去补充设定。一直到最后支着胳膊审视漫画第一章的草稿时,天居然已经黑了。

怒九向后仰倒在懒人沙发上,腰酸得不行。她听见隔壁人家的母亲在训斥孩子,思维直直落入泡沫填充。

 

初三,班主任的办公室,她清晰地记得墙上有一副04年毕业生送来的山水画,画得不赖。她当时昂起头很傲气地打量着红木裱框里的青绿山水。

“怒九笑,你爸爸妈妈说你想去考美术生?”班主任的银丝眼镜一到晴天的下午四点就开始大放异彩,一般学生完全招架不住,在她面前都成了大小眼。

“是的。”她很干脆地讲,利落得像她短短的马尾辫。之前放清明的时候自己偷偷下了一剪子,差点被妈妈揍一顿。

“……我看你一模的成绩还不错啊,上市里的高中没问题的,为什么一定要学艺术呢?这条路很难走的……而且你努努力上五中是可以的。”五中是市里排名第三的高中。怒九一模的分数和去年五中的录取线失之交臂。

“可是老师我喜欢画画,我想学美术,我从九岁就梦想能学画画。”怒九很认真地说。班主任打断了她:“中考是你一辈子的事。是你人生中第一场大考,你不要因为梦想两个字就冲动。”

“可是老师……我不应该追求自己的梦想吗?”怒九瞪着班任,突然发觉人生被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高考之后你想怎么追梦都可以。我只是作为你的班主任劝你,艺术生高考就只能考艺术院校了,退一万步说,你为什么不考艺术特长生呢?这样也可以参加高考,而且可以报考其他普通专业。艺术生前途很难。”班任每字每句都有理,怒九只是听不进去:“老师我就考艺术院校,我都打算好了。”

班任抿抿唇,又道:“班上画画比你好的同学但成绩比你差的同学都准备考高中,你为什么非要考艺术生?你又不是没能力上高中。”

怒九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难道要她把五年前的一句无头无尾的告别语再支离破碎地拿出来给她看吗?她配得上看那么玻璃渣子一般锐利而精致如艺术品的话语吗?

“反正我打算去考艺术生。”怒九不再看班任的眼镜了。纯粹是浪费时间,她想着。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养着不知道什么水草,可能是铜钱草,叶面圆圆的,盛着阳光。楼底下传来打球结束的男生粗野的脏话,怒九看见班任皱了皱眉,她暗笑。

班任沉默了十数秒,挥挥手叫她走。怒九耸耸肩,像在说这不是自己的错。毕竟她只是,一个不算约定的低喃的实行者。

走在回班的路上,她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她是年级里唯一一个为了学美术考到邻省去的学生。低着头搬作业的隔壁班学生撞到了她,正欲道歉一抬眼便摇摇头跑了。

怒九不解,回到班里问好兄弟。最好的哥们摇摇头,告诉她年级里已经在疯传她原本是不良,是花了大钱才进重点班的,结果不想中考了才去考艺术生的。他们疯传她家里有钱,她爸是教育厅的秘书。而怒九是同性恋,和女的上过床,她爸爸知道后打了她一顿,这就是怒九右手臂上伤口的来源。怒九一时愣住了,想跑出去掀了课桌,一阵愤怒的战栗后却只能仰起头对着被电线牵拉的三叶风扇苦笑。

谣言不胫而走。而这一天,距离模拟填报志愿怒九填了艺术院校,才过去一天。

真相要怎么才追赶得上谎言?

 

胃很痛,怒九起身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看着客厅大灯之下热气萦绕的碗,她忽然失了食欲。目光惶惑地送进了上一任房客安装的防盗窗之外,无数的小高层,像过窄的浅色墓碑,数不清的喜悲在里面上演,没人看得见。

更远的地方横着拐弯之后的江水,江上灯火往来繁忙。她不禁想,无数人来人往,不知道什么时候与谁擦肩而过,但我碰巧与你重逢了,那是怎样的幸运,那是怎样的命运。

如果这是眷顾,剩下的,是需要我自己去争取吧?

我会的。

她低下头去吃完了面,服了胃药,沃玛正发了消息来,是修改过的《逢双》。她接收了文件,刚看了两行,又泪如雨下。

是你的文字恰巧撞上了生活,还是我活成了小说的模样?

 

午睡时分的校园安静得出奇,怒九靠在司令台的阴影里看漫画。古板的班任视漫画书和网络游戏为洪水猛兽,她每天都像做贼一样在课桌肚里藏书。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不太和谐的声音,细琐地嘈杂着,她没管。但下一秒远远地传来一声尖叫——男生的,她从来没听过男性的尖叫,只在名侦探○南里听过小兰那经久不衰的叫声。不管是好奇还是那股从来没死过的见义勇为都督促着怒九揣下漫画书去找声音的源头。

不难找,寂静的环境里再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她循着愈来愈大的扰攘走过去,惊讶地发现自己误闯了霸凌的现场——她只在漫画里见过。而她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背阳站着,看起来很有要打抱不平的气质。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而她确实就那样做了。她活得很像漫画,不是吗?

她看见墙根蜷着一个很瘦弱的男生,长得蛮清秀,不认识,脸有点熟悉,她猜是二楼的。

那几个男的最起码有一米八一百八十斤,怒九掂量了他们几个走过来时灰尘和落叶腾起的高度,率先一个闪身扑上去出了拳。

再接下来的事她全记不清楚了。只是阳光旋转遮蔽刺眼,她打得拳头痛,有人倒在地上,她踹的?大概是的。然后她揪住了一个人的头发,很不容易,再往后腰上的衣服似乎被扯坏了,她的上腹部遭了很重的一拳,她咳出了酸水。她回头给了那个人一拳,直直打在脸上,出鼻血了,她看见。

她从来不喜欢打架,一点也不。

但是她不会害怕打架,也从来都不。

打到最后是午睡结束铃响了,几人才匆匆离开,怒九还记得一点,当时自己至始至终站稳在地上,最后还踢了那几个人一脚,听见一句很脏很脏的话。

怒九擦了擦嘴边的酸水,走过去看了看那个男孩。

“你……操打这么重……你没事吧?”她没蹲下身,也没离他太近,“我带你去看看,啧,不去医务室……我包里有碘酒和创可贴,跟我回班里你个傻卵!”她没忍住蹲下身子朝着墙根咳了一阵,气管都跟着肿肿地疼。

那家伙站起身犹疑了一下,跟着怒九走到教学楼楼下,突然不肯动窝了。怒九恨不得朝地上吐唾沫,但是勉力忍住了,她一路跑上楼去拿了医疗包,把男孩带到实验楼背后,三下五除二消毒包扎。

“好了,你快走吧……诶诶诶等下!有事你到二班找我,知道吧?怒九笑,不难记吧?”怒九蹲在地上收拾着工具道,抬眼看了看手足无措的男孩,“别让他们再打你了,不行你就告诉老师,再不行你报警!……你给老子好好的,我可为你受了伤诶!”她给他看看自己手臂上碎石子的划痕,故意唬人地撇撇嘴,阳光从榆树梢照过来,针出很多细细的光。她看见男孩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很快的一下,像兔子。

然后他转过身跑了,还回头瞧了瞧她,眼睛很亮,像一对漂亮的黑色甲虫。

怒九向后一倚,胃里有点痛,不过还好,钝钝的,都不比手臂上流血的锐痛。

她很愉快地想,也许她就是漫画主角吧?风和云一起丝丝缕缕沉降,阴阴的,接着又放了晴,天空蓝得像琉璃瓦,像老房子的蓝色窗子,似乎背后都会上演一户人家的哀怨痴嗔。

但是再后来呢,后来她看见那个男孩跳楼了,就从教学楼的三楼楼顶。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推开被碗口粗的木棍封死的木板门上了天台。

他跳下去的时候,怒九站在人群最外缘,清楚地听见了破碎的声音。

一副眼镜飞了出来。阳光依然从榆树梢头偏进来,在镜片上短暂的一秒之内融化出彩色的光晕,像掺杂废料的污水,最沉重的、肮脏的彩色。

她还听见粗浑的喝彩。

是班任拉着自己喝令所有人回教室她才没有扑上去打人。

她哭着喊“傻卵”。

她被拖回了教室,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她不是漫画主角。她只是这个破落不堪的世界里一个最没有人要看的自以为是的初中生。

 

“对的您记着回家之后不要吃生冷的食物,可以拿热毛巾敷一下……如果有恶化真的要考虑手术……好的好的不谢……”

沃玛笑着说,送走病人后她仰头倒在转椅上。手臂推开眼镜挡着眼睛。

疲惫。她本以为自己与之和谐共处十三年早就已经习惯了。从辗转到叔叔阿姨家里开始,她的人生不经任何过渡地变成了废墟,没有倒塌,没有地动山摇。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她都不记得别人口中描述的自己曾有过的金色的华年了——那场手术永远地夺走了一些幸福和安乐,为此她久久地保有着愧疚,尽管不知对谁。

电话又响了。她又在心悸——那是个警铃,告诉她她得换个铃声了。她发现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很像她的人生,不断地迁徙,不断地离开与邂逅,来不及培养感情就破碎。

“喂,妈……?”对面是阿姨。

“喂,你过两天回我们这边一趟,把你自己的东西拿走一点,然后我们搬了家之后要请亲戚喝喜酒的,你别忘了来啊……医院那边我管你怎么说,你记着就是了……哎,好,我挂了啊。”她还是很不耐烦,十三年了都没有变过。没关系,沃玛也习惯了。她在心底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是她的父母,那么也不能要求他们有多少爱她,不得不被捆绑在一起的人们罢了,她想,如果阿姨没有得盆腔炎的话,她应该会去另一个家庭吧?

她给自己点了晚饭,突然想到那个叫怒九笑的美工,和她聊天倒是很愉快,虽然有时也不免一些客套言论,但总觉得很有共鸣。也许可以交个朋友?她点开怒九的微信主页,翻看着她朋友圈里偶尔出没的帅气的自拍和对各种喜欢的不喜欢的事物犀利而幽默的吐槽,像在看精选的漫画合集,有种悠哉得意的感觉。

下次再见吧,我擅自钦定的友人。

 

爸爸妈妈的房子是个小小的灰色屋子,白粉刷的墙面上一到雨季就长出黑灰色霉斑。

爸爸妈妈总是很晚才回来,沃玛会缩在小床上等听见钥匙钻进锁孔的声音才会安心地闭上眼睛。餐桌兼沃玛的书桌上有一本用白色细绳拴在墙上的保险公司送的笔记本,每天爸爸妈妈回家就要在上面仔细地写一些数字和箭头,再划掉一些数字和箭头,这是一项很枯燥而且悲伤的工作,好几次沃玛都看见妈妈偷偷擦着眼泪。但是去睡觉之前妈妈还是会来她的小房间亲吻她的额头。沃玛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要幸福得笑出来。

沃玛那个时候很喜欢趴在拼图形的海绵地垫上,靠在窗玻璃上,看楼下的小巷子里走过去一个又一个人,拍皮球的小孩,拉拖车的快递员,被大红棉袄裹成肉丸的老奶奶,浮世众生,一步一行,她都爱看,因为那可能就是她的另一种人生。她慢慢地笑起来,捂着右心弯下腰,仍旧是跪着的姿势,好像祈祷。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心脏?

她记得医生拿着片子给爸爸妈妈看的时候反光的椭圆形镜片后眼睛里也有着遗憾,她记得完全不认识的年轻护士姐姐会给她买包在锡纸里的绿豆糕,她记得隔壁床的老爷爷向爸爸妈妈打听了她的病之后答应她如果自己的手术能成功就给沃玛写大字书法,但是沃玛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没人教过她要怎么面对死亡,爸爸妈妈似乎从来拼尽全力就只向着生的希望。可是如果,她说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她要怎么做才好呢?

她也记得她在爸爸妈妈家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新的电视是上个月爸爸和妈妈在家电城徘徊了好久才买的,沃玛没看见服务员们交换嫌弃的目光,她只是觉得加湿器吐出来的白色水汽有一股好闻的香草冰淇淋的味道,她很喜欢。

最后电视还是被装进了纸壳箱,爸爸用电瓶车驮了回去,沃玛坐在妈妈那辆电瓶车的后座上,修补座椅的淡黄色宽胶带失了粘性之后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听着像歌声,像笑声。

大年夜的时候电视机里放着春晚,小品里几位老常客争着耍宝,爸爸笑得伏在饺子上呛个不停。沃玛舔着嘴唇望着妈妈给她倒上辣椒酱,眼睛被白炽灯廉价僵硬的光照亮。沃玛很快吃完了饺子,爬到妈妈腿上坐着,被刮鼻子羞十岁了还喜欢别人抱。

粉色脏兮兮的瓜果盘里堆满了徐福记的花生糖和散称的玉米软糖,吃起来粘牙齿。沃玛没有完成守岁,靠在爸爸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缕白色的光擦破夜空,然后透过浑浊的玻璃,漫天绚烂。

 

沃玛回过神来,惊觉门口站着一个最多也就高中的女孩子,她慌忙扶正了眼镜,点点头示意她进来,双颊都烧红了。

那孩子坐下把病历本双手奉上,很小声地喁语道:“那个……医生姐姐……其实我好像……应该挂……就是……不应该挂肠胃科……”

沃玛扫了一眼女孩的下腹,那里微微地起伏着像濒死的乳羊脑袋,再一看她惊惶畏缩的神色,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摇摇头,抓起女孩的手,冷声道:“快跟我走,我带你去产科。”

女孩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沃玛紧抿着唇只是拽拽她的手腕,她必须表演得成熟而且镇定。女孩向后踢开凳子蹒跚跟着她往产科跑,一路上哀哀地大哭着,满口不知在说什么,总是被干呕或者吸气打断。沃玛心里乱糟糟的,数不清的目光沾连着她们的身影。她们一直跑到产科她一个同事的办公室门口,沃玛推着女孩往里走,女孩却一个劲地向后缩,手紧紧抄住沃玛的衣服。

“我妈妈知道了……他不让……呜……不要!!……”

她的声音如此尖锐痛苦,沃玛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同事听见骚动从电脑后面一抬眼就叹了一口气。她和沃玛交换了一下眼神,好言好语地说:“你到屋里再说好不好?在外面别人看见了也不好对吧?”女孩果然愣怔住了,红通通的杏仁眼扫了扫四下里,接着把手缩进外套袖子里跟她走到里面去,沃玛闪开了目光,道:“我就回去了……”

穿行在二院笔直的走廊里,人来人往,都为了祓除身上的疫病而暂时停留在这里。医院终究不是任何人的归宿。她急急地走着,贴退热贴昏睡不醒的小孩手里黄色的毛绒鸭子玩偶滑落在地上,悲泣的大人没有察觉。方才她推走的女孩身体里将要流出一具孩尸,也没有大人会察觉。父母会打骂她,会泣血沥心,社会会给她带上肮脏的面具,但是似乎在千万张嘴上的水蒸气中流传的那些令人咋舌的故事里,没有人提到有谁对不幸的女孩施与了援手,一句没关系你仍然美丽也没有。

语音通话铃声荡在口袋里,是怒九笑老师,她匆忙接了。

“啊那个……忆雨老师,可能有点突然,您能不能再写一篇自己在《剧院》投稿的心得……就是……其实也没什么……我们现在在年终[d9] 征集常投稿人的心得,那个我听花花说您是一直有在投稿而且质量非常高所以想问问您……那个如果没时间的话也没有关系!这个是自愿参加的!……但是写了的话也是有稿费的……而且比平时高一倍……”怒九快速说着,最后两句话变得小声,似乎有点善意的打趣味道,好像对自己自卖自夸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啊……当然好……什么时候截止呢?”沃玛重新坐回办公桌后,天还是入夜前灰蓝过渡的颜色,马路上一片吵嚷。

“元旦之前就好了!”怒九松了一口气,数位屏上漫画里的其中一位女主正一个人缩在食堂角落里吃饭,指尖绕着一块黄色的污渍打圈圈。她和她的目光接触,就没再移开。

“好的……谢谢您告诉我这次活动……”沃玛下意识打起了草稿。

“没事没事……那我先挂了……”怒九把手机甩到桌子上,十指相对发起了呆。

得过且过的混账。

她自言自语,绝望地笑起来转身倚在书桌边,提起螺丝刀鸡尾酒。冰块碎片随着伏特加呛人的酒味深深地落入腹腔内的脏器,橘子汁在灯光下晃出好看的傲人的颜色。地上是伏特加酒瓶和橘子汁纸盒,冰块铲反扣在地上。喝了这么多她还能冷静地应下碳碳的要求并且传达给沃玛,她觉得自己伟大。

为什么爱不能给人勇气?

也许你本来就缺乏勇气。也许你本来就害怕与她相见。也许你才是亏欠她的一方,你才是在她无光人生里随意照亮晃着手电又仓皇落逃的那个人。

酒杯碰在桌面,棱角与平面点了一下。

 

日子像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跳下去的彩色弹簧,摸爬滚打里再尖锐的砾石都被磨圆。沃玛在日历上打叉,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时间仍然在流淌。一切一切的事情发生过之后并不会就此消散,而是堆砌出无穷的高塔,像金鱼的骨骼和水草。

没有人应该被遗忘。

但是她没有权力说这句话。

她是用潜意识杀死无数曾在她生命里鲜活过的人的杀手。

沃玛知道,并因此深深痛苦。

她把听诊器从耳边摘开,说着没有变化的叮嘱病患的话。当初为什么要学医啊?不过是她,经历过的疾苦,不希望别人再次忍受。而选择肠胃科门诊医生的原因至多是她不愿意下手去剖开胸腔,看见一颗颗原本有资格和别人一样正常跳动的心脏。那会让她想起自己,接着想起那出了差错的琥珀胆碱,最后无意义地埋怨命运。这是死循环。

来看诊的病人大部分不是重症,她的人生就在平庸和疲乏里一点点萎缩死去,像生长的蕨类植物的倒放,一点点缩回那个卑劣的种子。

——沃玛在吗?

手机屏亮起,是怒九。

她已经拿真名称呼她了,这使沃玛感到一些心安——好奇怪,明明她一直想要逃避这阴晦的名字,可是在怒九有两颗小虎牙的口中这个名字从发声的欲望传达到神经中枢开始就闪闪发光,耀眼的金丝雀一般的颜色。

——在哦

——明天下班有没有空啊

    找到一家超棒的烧烤店!辣粉老带感了[emoji\ue327]

——有的!

——好耶!!

——禁止好耶!

——禁止禁止好耶!

她放下手机,这时候什么也擦不去她脸上的笑容了。沃玛。这个名字也许没有那么必须回避,毕竟这是她行于世上的标识,也不必赋给它沉重的含义。既然如此,就让她的名字被怒九亲切地传唱又有何不可呢。

敲门的声音,产科的同事晓娅梓站在门口,头发在脑后用鸭子发圈束成低马尾,不动声色道:“前两天你带来那孩子手术很顺利。不过她的人生顺不顺利我可不敢担保。”

“什……什么意思?”笑容退却,沃玛抬起头看她。

“那个让她怀孕的混账,你猜是谁?”娅梓在门诊床上坐下,深褐色眼睛里翻出一些恼怒。最恶的可能性跳进沃玛脑海,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似乎这样坏事就不曾发生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不是你想的……是你们科主任。”娅梓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在地上啐一口,“妈的虽然我早就听说了你们科主任是个……但是这,这太他妈畜生了!……然后我就是……沃玛你要小心点,我猜他不知道是你把小姑娘送到我这里来的……哎但是这个消息未必是真的……我也就是听几个老师在讲……咳咳,别往外传……但你还是小心点。”

娅梓走过来掸掸她的肩头,“整个二楼说不定只有你一个好人,我的良心让我保护你这个独苗,呃,良知的独苗。”

她比了个大拇指,缓缓起身走了。

沃玛突然一阵失落而且愤慨。

紧握住的拳头泄气似的松开,手心里一弯又一弯红月牙。

苦难深重的世界看不得有人享有纯粹的喜乐,降下无来由的不幸以维持它荒谬的残暴统治。于是人人都成了寒冬里的刺猬。吐芯子的蛇扎穿在棘刺之上。

 

怒九不知道为什么沃玛会装作第一次认识她,但是她现在很知足,只是现在而已。总有一天她们还将作为两半缺少契合的灵魂那样再次相逢,那时才是真正的相逢,她有一种执念。

网约车按下喇叭,她匆匆跑过去,风衣下摆弯曲成尾巴的样子。

夜风褪了颜色,安安稳稳的,杂着切割钢材时硫化氢的味道、街边家常菜馆传出的酱油味、水果店里甘蔗的甜味和江水底层泛起的灰尘冷膻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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