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阿白

温存的沃土

【怒沃怒】灯火·三

*最后一个世俗爱情故事

*有私设,无主要角色死亡,放心食用

*连载中,不定期更新

第二章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漫游者寄宿所》赫尔曼·黑塞

怒九一个人去了那家咖啡馆。

服务生笑语盈盈,礼貌问她是否想来杯什么。怒九盯着菜单看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第一行的美式拿铁。服务员点头微笑转身离去,怒九右手托着下颌,转过去看玻璃里的自己,没有电影中那种朦胧磨砂的哀愁,有的只是乱糟糟的人间背景中她那一不留神就会丢失在反光中的脸的一个缥缈的影子。

拿铁端上来了,纸杯外壳带着化学处理后的滑腻感,像裸手触碰血肉。浅浅啜饮,苦涩慢慢转为淡淡的甜,咖啡灼口,越喝越渴,像是鸩毒。怒九什么也没干,左手转动着右手食指上的装饰性戒指,或是用指甲沿着木头桌子的纹路弯弯划划。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内心被莫名的焦虑感撕咬着,是因为永远画不完的稿子?还是因为她一连三天回避了所有人的消息?或许二者兼有之。

电话响了——已不知是这辈子第多少次,从1876的那个春天起,书信烽火尺素归雁都成了诗词的意象,怒九将倒扣的手机翻个面,是沃玛,自然,这几天给她打电话最多的人就是她。怒九想拒绝来电,手滑却碰到了接通。

“怒九?怒九?”

没开免提,女孩的声音细若蚊鸣,几秒钟之内就会被淹没在琐碎的声浪里。怒九冷冷地看着通话界面上白色数字跳动,1扭曲为2,2增生为3,3绞合成4,4分体是5,5缄口是6,6伛偻似7,7便腹成8,8截肢为9,9断尾成0,0又瘦癯为1,如此循环往复,时间在抽象几何形的变幻中消逝。

“……求你了……哪怕……告诉……为什么……”

被粉雪样的人声切断的话语太像啜泣,怒九竟湿了眼眶。她抓起手机凑在耳边,语调几乎有些鬼祟:“沃玛……?”

“怒九……”她的声音略微压抑着,“我知道我在你的生命里没那么重要……这么说可能是我僭越……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还是希望你……咳呃,听我说……怒九你……我相信你不会被打倒的……你答应我元旦要一起看烟花的……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你来讲可能什么都算不上,我更无权要求你为我活着……对不起我发现这通电话似乎就是个错误……对不起……”

她挂断了电话。

手机从手中滑落,在大腿上顿了一下,又滑落到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咔嗒一声。对于现代人类来说最为重要的银色砖块,价值往往抵得上普通人数月的工资,就这样没有任何挽救地跌落在地,她却没有俯身去捡,金属隔着ABS塑料撞在混纺地毯上,声音既不清脆也不沉闷,像极了心跳声。

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在我生命里如果算不上重要,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敢说自己对我重要?如果你对我来说什么都算不上,那我这条低贱的命又算得了什么?你当然有资格让我为你而活,因为我知道我这么多年就是一直在等着你,在你重现之前我的人生是空有一段生命,却绝无法生活,因为没有脑子的水母尚可游弋,失去了你,我的另一半灵魂,我自然亦可苟活,却再无意义。

应该讲给你听的话最终却凋零在心里。怒九左手落到右手上,双手交叠却扭绞起来,指甲陷入肉里用力地划过去,一直痛到骨髓。

怒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泪水触到皮肤是温的凉的小片的速干的。

她本不应该流泪,她都没有资格懦弱地哭。是她伤害着所有人,伤害着她的生活。

她低下身去捡手机,趁机眨眨眼挤掉了多余的眼泪。

“沃玛?”

“怒九!你……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竟然能笑得那么真实,声线里愉快的轻颤也好,短句中轻巧的切分与升降也好,都自然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骗我干什么?”电话那头是淡淡的哀嗔,甚至能根据话音微弱的起伏听出她摇了摇头。

一刹那,一句话又让怒九泪流满面。猛烈的愧疚感撞击着心房:这句话太像了,太像沃玛还是她姐姐的时候,那温柔的、假嗔的语气,拆穿了她却犹疑着是否要讲出口最终仍然刹不住的迟慢,安慰地、沉缓地启唇轻轻吐出来甚至带点气音的句子,多年以后再听像是点了火的干柴,黑鸦鸦烟熏出满眼滚烫的泪水酸痛了眼眶。

“……那你问我做什么呢?”怒九淡淡地反问,语调沉了下去,“……我不好……很不好……我……很想见你。”

“……元旦吧。”沃玛忍不住向前伸出手,似乎思念能隔着半座城市触碰到怒九的肌肤,“画漫画加油……你还要请我喝一个星期的茶○悦色呢。”

“……好。”怒九捏着纸杯喝了口咖啡,上唇焦焦的很干,“元旦一定不许放我鸽子。”

“绝不会的。”沃玛轻轻说,闭上眼在挂断电话前最后全身心地感受怒九的声音,话音之间涎连的呼气,神经受惊扰发出类似耳鸣的高频电波声,手指擦过收声孔琐碎的乱音。她最后又听见通话切断时关闭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杂音的嘟声。她慢慢放下手机,因一阵催人恶心的头晕倒在床上。她已经连着三天高烧,昏睡梦游不知朝暮。只是每每沉慵醒转时会给怒九拨上一个电话,今天是怒九第一次接电话,她却把话说得零零散散,不得体又矫饰。沃玛支起僵硬发颤的上身喝水润浸鲠痛的喉咙。鼻子塞着,只能用嘴呼吸,一股一团的热气从大脑下沉飘出因缺水而上火略显浮肿的双唇,几乎能感觉到里面逸游的毛茸茸的病毒。

醒着的时候她时时刻刻想着怒九,头痛而难以入眠时想,止血药刀削般划过食道的时候,甚至是洗浴后面对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玉体的时候,以精准无误的医学知识在脑中绘制怒九躯体的素描,对另一半灵魂缺失的渴望和科学的、不加褒贬的客观冷静反映最终战胜了对赤裸的古板的不耻,使得她得以在精神的飞驰中与怒九灵肉相合,复归一体。这一切如此荒唐,她直到夜间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时仍怀疑自己当时是否已精神错乱。

然而在梦里她却惊讶地发现怒九未曾出现过,一次也没有。在那些最古老的巫人听说也会认定为邪祟的梦境中,她清醒地出入在自己的回忆里,那些梦是无数张回忆的底照重叠而成的立体贺卡,在同一个地方有不同年龄不同打扮的沃玛忙着做不同的事,她们如同亡灵一般彼此交融为阴影,而那个正在做梦的沃玛是其中唯一的活人。她在家中看见刚入住的自己因独立生活而喜悦不已,在叔叔阿姨的家中看见自己为了复习迎考喝下整整一杯咖啡,神经兴奋到突突发痛,背诵生物知识点的声音变得反常地高昂,在父母家中看见自己披着床单假扮鬼魂,她希望记忆再前进一些,但没有成功。她始终没能看到十岁以下的自己。

两天后热度退了。沃玛回去上班。平庸而反复的日常仍在进行,娅梓因雄心无报显得有些消沉。沃玛又在日历上打了个叉,明晚就是跨年夜,她从碳碳那听说怒九也回去上班了,一切向好。她握着方向盘想,拇指抵着食指指尖。

 

江堤步道人头攒动,像落在地上的星星。三两成群的,像螃蟹支出去的眼睛。沃玛和怒九沿步道缓缓行走,身边轻烟似的流过去步履匆匆的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怒九在等,沃玛在迟疑。

一切发端于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清晨,沃玛还有一个白班要上。她倦着哈欠在煎锅前给自己做了早饭,对着朴实的衣柜思量了许久,才扯了一件黑色法兰绒长风衣,御寒抵得,视觉效果也并不赖。

约莫七点钟她打电话问怒九是否下班,于八点钟在莎余广场会面。五彩华灯之下,怒九的面颊上也显出可触的温柔梦悸。沃玛第一次意识到怒九身上和自己的那份相像,就像一位兄长欣喜地看着长大成人的胞弟。往昔的面容已如熔化的蜡像般模糊,焕然一新的灵魂却从未如现在那么相仿。两人一言不发走到环绕广场三侧又蜿蜒贴江的步道上,默默无言。紫黑的江水倒映着荧屏上变换姿势的女郎,城市这繁华的一隅像被装载在一只鼓涨的气球里,声浪轰隆作响。

游人如织。沃玛终于开口了:“怒九……很抱歉之前没能好好听你讲你的故事。如果可以,我也想讲一个故事,也许听完之后,你就能明白。”

她停下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茶饮,怒九买了一瓶尖叫。小时候她对这种运动饮料有一种源自犯禁的迷恋,从类似奶瓶的饮口里吮吸饮料的方式,瓶身神秘的曲线,深绿色如同林地的包装,尤其是大人以她还是小孩为由所下的禁令,都使这饮料有了一种伊甸苹果般的诱惑力。怒九揭开瓶盖下的封口,手指弯曲将其塞进手心,水珠冰凉,封口纸锐利。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病人。她有些像你那位姐姐,有先天性心脏病。只不过这位病人在她十二岁那年做过一场手术。从此失去了十岁之前的记忆。那段时光她曾被人收养,十岁回到生父母身边,十二岁手术花光一切余财欠下债务之后她又被送到另一户人家,因此从没人告诉她她丢弃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后来养父母搬家,她无意中找到以前的相册,才得知曾经被人收养的那段生活……”

她们已经走过第四盏路灯,此时停下来面对面站着,江风吹起沃玛眼底的水纹,她眼里涌出泪,染着城市的光,像雨花石。

“那个病人是我。”

沃玛指着自己说。过后又觉得这动作老态,拳头的唇吃住了食指,落到身边。

我仍然害怕这一切是巧合是偶然,我们本非同一血脉,人的记忆又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事物。那么我们到底该凭借什么相认呢?我可以叫你当作我什么也没说,可这样毕竟不负责任。

怒九摇摇头。颔下首向前走开几步。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不经穿凿的文章,空茫如同雪垠。

“不……之前是我太冲动,”怒九苦笑着说,“沃玛,只为了我没必要。”镜片一角有彩色的油腻,她一直忘了擦。

“那么要如何验证呢?”沃玛轻声说,气流促狭地钻出嘴唇发出嗤嗤声。“接下来几天你还有假吗?”怒九慢悠悠地问——她不明白,真正有可能使一切顺遂心意的时候她又拖延着希望真实晚一点到来。沃玛点点头,左手勾过怒九的手心,她道了歉。“那我们回一趟树人小学……如果是真的,你和我一起上过那小学。”

沃玛沉吟着又点点头。江面上垂直于岸线拂上一道明媚的光线,空中相应地直上一束火花,擦破夜的表皮随即爆裂,高空中橙色花火呈球形迸溅,一绦绦像是礼花彩带,在近地化作余烬。人群高呼,沃玛和怒九也快步奔到江堤护栏边,第二支烟花绽放时,她们也跟着游人大声欢呼。有人吹起一声尖厉嘹亮的口哨,怒九揽着沃玛的胳膊欢笑着,似乎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因为她们是很纯粹的人,苦难无权剥夺阳光的席位。

三束火光同时亮起,像三枚冉冉升起的太阳,它们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更久,消散后仍留有烙印般的残影,仿佛夜空流的血,淌过黧黑的肌肤。

手指扣入沃玛右手五指的缝隙——过分大胆的举动,分辨不出那体温是热又或是凉,她凑近沃玛站了些,女孩侧过脸望望她,眼神像春日的蝴蝶,好奇而温和。

第一轮烟花燃尽,两人顺着步道继续走,手指仍然相扣,有时候谁想喝一口饮料,胳膊肘打架,怒九会想到小时候两个人一块刷牙,水池太小,总有一个人要蹲到淋浴房边去刷。

身边打闹过去一群女高,哄笑着跑跑跳跳,含着甜筒冻得牙齿咯咯打战;悠悠步过去一对情侣,含糊说着甜言蜜语;老奶奶推着老伴的轮椅,大声叫喊着告诉他乡下六大队的芳霞家孙女的婚礼定在下个月初六;婴儿卧在车里,圆睁着井水般深黑的眼。身边就这样流过去无数人的人生,在这一刻凝聚了全人类的悲喜,在江边墨色的夜风的静谧里,喧扰证实了人自身的存在。

怒九看看沃玛,知道她们的相处乃是灵与肉的陪伴,如同藤蔓缠绕出土的石膏像。

一声划破空气的尖啸为第二轮烟花揭开序幕,一大捧洋红色烟花炸裂的声音如同万千人错落的跺脚声,形成振奋人心的鼓点。

烟花的光芒装点上沃玛惊喜的面庞,胜过无数铅华。

 

已经是公历新年第一天,半城扰攘的是违规燃放的烟花爆竹,像翻腾作响的沸水。节日顶点过后宛如梦幻的恍惚,仍旧带着残留的笑意,藉以掩盖内心的怅然。

出脱于大汗淋漓的狂欢之中,满街行人欲断魂,沃玛开车送怒九回家,怒九假装划着手机,目光却一点点被磁吸到窗外。

今晚她明明可以与沃玛相认,但几个月来头一次她的理智呼哧带喘地擒住了她。那紫色的哀悯的电波诘问她是否真的自认有能力迎接这一切。沃玛无意间透露的养父母的状况、她们各自面临的道道关卡,她未必真有能力守护她的灵魂不放开。

偏生这个时候又让她想起那副青银丝眼镜,上一秒还端坐在男孩的鼻梁上,下一秒就和主人一起跳下三楼。她永远记得男孩坠落的姿势,双臂由于本能而大开,腿绷得很直,像一枚不听话的螺丝,然后“砰”,砸到地上,围观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人去试着接住他,他死在为他精心规划的半圆形里,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粉的灰的黄的东西溅到水管上窗玻璃上。他死之前还哆嗦了两下,地上的碎石扎穿了肺叶,空气里弥散出新鲜的淡红色血雾,闻着像屠宰场的气味。消防队和警察来的时候,尸体已经硬了,男孩穿着灰色的校服,动作古怪僵硬,像锈了的青铜燕子。

怒九胃里扑扑地、热糟糟地痛起来。她深切地明白自己是无法守护谁的。因此她自相矛盾,胃酸冲进喉头,灼伤了食道,感谢会厌软骨恪尽职守,那些暗黄色的酸液才没有从鼻腔里呛出来——她理解并且顺应命运,所有的反叛和潇洒实际上都没有超出过体制。高空中没有琼楼玉宇,有的只是烟霾和固体污染,她必须站在地面上。

肉体行于大地,灵魂升入天穹。

 

沃玛将怒九送到家中,又往自己家里赶。车载音响放着歌,颅内在说“然而沃玛此时并没有意识到”的台词,她左手拇指扣着方向盘,其余四指伸展了一下。

沃玛心痛地回想起她将一切事实和猜测和盘托出后怒九的表情。几年观察病人疼痛指数的经验让她灵敏地捕捉到怒九一直平静的脸在听到“失去十岁之前的记忆”时扭动了一下,露出可被判断为4级疼痛的表情。尽管她调整状态的速度快到了惊人的地步,沃玛还是能看出她眼角唇角低垂以至于下巴微微里缩的这一切微表情。那是悲伤。呜咽的犬也好,哭夜的猫也好,在所谓公共场所压抑着干噎的人类也好,悲伤无法被掩藏,悲伤无法被伪装,即使是涌动的江水和锈铁丝般的树枝也都将为之变色。

怒九悲伤着,却说了不。

车在红灯前急刹车,惯性推搡着她。沃玛抿了抿唇,忍住一个哈欠,视线被眼泪模糊。难道真的是她认错了吗?难道果真是她错信了巧合吗?可怒九又请她回小学看,大概是仍保有一份期盼?那又为什么要着急斩钉截铁地否认她?难道是叫她死心吗?沃玛又和兔子目光相触,它隐匿在阴影中,和橙色路灯光一步之遥。车继续前行。

事件变得扑朔迷离。或者说从一开始怒九就认错了人?但那还是没法解释怒九的讳莫如深。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吗?她理不清。

但除了怒九,又还有谁能填补上她躯体的空洞?只有她能领会她怪异的笑点,只有她能纵容她热切的直截了当。怒九是她空气的皮囊里的精魂。

灵魂深根于大地,肉体朽溃于尘旻。

 

两人都没有发现自己所有有理有据的论述到头来都是诡辩。王车易位。笃信者自欺,醒悟者迷乱。心底无声的辩驳说到底是为了抢白,为了使生活不被打乱,她们对真相一瞑不视,为了保障一切“有序运行”,人们宁可以手指去堵堤坝的缺口。惰性,永恒生长于潜意识的先天病,正将人变成盲瞎麻木的蚯蚓。

 

站在山谷常有的大风中,怒九漠然地望着树人小学,像在看一具枯干的标本。沃玛一手抚摸着褐红色花岗岩石碑上金粉抹的校名,沉思着。她本可以亲切而感动地踏上这片土地,她本可以漫步在柔软的草坪上感叹小学的变迁,她有一个原本安宁而金色的人生可以过,而不是现在这个赝品般的粗制玩艺,她原本不该和童年分离的。有那么多的“本可以”可以说,但原本之所以是原本,是因为往往事与愿违。

和门卫攀谈了几句,递上一包南京,便被放了进去,左手边操场上孩子们跟着老师弯腰展臂。怒九握着操场上的军绿色铁丝笼,显得有几分遗憾。她告诉沃玛:“以前没有这东西。我那个时候经常把足球踢飞,一直飞到行政楼那里,黄老师,我们的体育老师,我现在还记得她,见了我就吓唬说校长要来抓我……”

她们沿着操场慢慢绕,怒九时不时指着一处给沃玛讲解:那棵桂花树下沃玛鼓足勇气摘掉怒九背上的刺毛虫;那片业已变成花园的土地曾长满一人高的杂草,怒九拉着沃玛在里面玩鬼抓人,头天夜里两人身上就爬满了疹子,又痒又疼,怒九抓破它们弄了一被子的血点;从西门的公交站坐车过三站,可以找到一处废弃的篮球场,那儿曾是她们的乐园。沃玛常被她逗得前仰后合,她能感到怒九在很努力地重绘被她遗忘的童年。

怒九正比划着讲一次她在沙坑里给讨厌的数学老师立墓碑的壮举,余光突然看见操场上一个人,她便拉着沃玛快步走过去,咧开嘴笑道:“黄老师!”

面前身材苗条有力的女子转过身,蹙眉反复打量了怒九两遍,睫毛短短的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是怒九笑?”

“哇黄老师你还记得我啊!”怒九叫起来。

“能忘记你吗?你都这么大了,校长也抓不住你了。沃玛也在啊?诶我没叫错吧?哎,这两年身体好点了吗?”黄老师一拍手,声音大大落落。她身后一帮一年级的小豆丁探头探脑,叽叽喳喳。怒九觉得他们看起来真小,她一年级的时候肯定没这么小巧。

“……老师我……十二岁那年我做了一场手术,已经不记得十岁之前的事了……对不起老师。”沃玛笑得很苦,怒九捏了捏她的手指。

黄老师怔了一下,接着笑道:“没关系。你俩这次回来干嘛?”没等怒九回答她便一个急转身同时吹响了哨子:“安静!”

有个小女孩叫道:“老师你说好今天玩老鹰捉小鸡的!”于是其他孩子也纷纷响应,“对!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

黄老师看着要发火,怒九从那张添了不少皱纹的脸上瞧见了熟悉的神色,忙笑道:“黄老师我和沃玛来带他们玩吧!”也许沃玛能想起来什么。她舌尖无意识抵着上颚,当年她热衷于当老鹰,早早抽条的个子让她一度很是威风。

小孩子们其实早就等着去找这两个大姐姐玩了,此时更闹腾得像决了堤。

怒九当老鹰,喊话的那个小女孩第一个抢到沃玛背后扒住她的羽绒服一角。串糖葫芦似的,四十几个裹在厚重外套里的团子缀在沃玛身后,噼里啪啦胡乱蹦跳。黄老师一吹哨,怒九举起爪子往队伍后面扑,沃玛匆忙转身,队伍冗长,小孩子们尖声大笑,操场上一条彩色的笨虫甩着尾巴。

怒九往队尾绕,沃玛便对着她转起了圈。无奈“小鸡”实在太多,怒九三两下闪到最后捉住了第一只小鸡,是个矮墩墩的小男孩。同伴被抓到一边去了,剩下的小鸡开始扯着嗓子尖叫。怒九再接再厉,很快就拎起第二、第三只小鸡捉到一旁。队伍大乱,玩了好一会才发现有两个人同时排在一个人后面了。怒九站定等待时机,看见沃玛笑着张开双臂,深榛子色的眼睛里映出冬天的太阳。

到下课铃响时,怒九已经俘虏了十二只小鸡,黄老师走过来宣布结束,母鸡带领小鸡大获全胜。四十几粒跳跳糖上蹿下跳,围着沃玛和怒九好像原始部落在跳战舞。

“你们以后还来陪我们玩吗?”那个女孩跑过来问,低头玩着手指。

“……等我们有空了也许还会回来的。”沃玛微微喘着气说,呼气一团团弥散在蓝天中,像转瞬即逝的云。

“你是这个哥哥的女朋友吗?”她似乎把怒九当成了男的。

“喂喂!我跟你一样是铁打的女生诶!”怒九拧她鼻子,女孩皱起了眉:“你怎么是女生呢?你是短头发,声音也不像女生……”

怒九蹲下身子,很认真地平视着女孩如水的眼睛说:“女孩子也可以留短发,女孩子的声音也可以很中性……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变得和我一样。为什么女生一定要留长发玩芭比娃娃呢?”

“那……我也可以像姐姐一样有女朋友吗?”小女孩试图举一反三,眼里是很真挚的求学的好奇。

“卧……啧她不是我女朋友啦!你们现在小孩怎么回事啊?”

怒九好容易吞下一句脏话,差点背过气噎死。

“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

沃玛突然接话,语气很温柔。怒九咳了一声,从脖子烧红到耳朵后面,道:“对的,什么都可以。”

小女孩站在原地噘着嘴思考了好久,怒九觉得仿佛能看见她头脑里认知体系正迅速崩塌与重构,她暗念完蛋,女孩紧锁着眉头,半晌艰难地思维风暴过后豁然开朗,又长又响地“喔——”了一声,眉开眼笑道:“我会了!谢谢姐姐!”说完便一大步迈到跑道上,奔回教学楼里去了。怒九慢慢站起身,叹了口气:“和她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自由无师自通。”黄老师反倒显得有点好笑和诧异,“你小时候没把操场整个颠过来我都觉得算我了不起。”

告别了黄老师,两人沿着纵贯小学东西的石砖路散步。冬天的一切都因碎玻璃般透明的日光而淡了颜色,湛蓝的天空里,树梢缀满枯叶,像凝滞的飞鸟群。怒九俯下身子,花坛里紫色蝴蝶兰开得真好。她说:“我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种的是月季。”沃玛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抽出相册,极为流畅地翻到后面的一页,指着一张泛出青黄的照片给怒九看:“我们在这拍过照——如果我们真的……”

怒九没法再骗自己了。那张手掌大小的照片上,是翻新之前的树人小学,地面还不是錾制花岗岩砖而是粗砺水泥,花坛里蓝色月季大多刚刚破苞,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似的,含齿笑着。教室前的空地上,八岁的怒九穿着黑色短衣和牛仔裤,一只手拉着九岁的沃玛,一只手比着剪刀形,怎么笑都是龆龀之年甜津津的样子。

此时此刻,当两人头紧挨在一起,指点着儿时的照片笑语盈盈的时候,怒九再也不可能用理性和能力为借口哄骗和安抚那躁动不安的思念和期盼了,她必须坦白,向沃玛更是向自己,坦白她们的的确确是被拆散了十五年的姊妹。因为这不可磨灭的关系的存在,一切的情理和厄运都必须让位,必须被超越,因为这层关系将把她们连在一起,所有的多舛都理应由二人共同战胜。因此说其中一人无能力保护对方完全是谬论——她们的守候与护佑永远是双向的。

心跳急促起来,怒九把目光从相册上移开,望定了沃玛。记忆不可被欺骗。该说什么她已了然于胸。双唇突然变得很干。冷空气穿梭入喉,她开口了:

“沃玛……没错,我们的确曾是姐妹。”

话头梗住。一句话耗尽半生勇气。她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指头向下伸,长衣将自己裁成一捆报纸,写满过时的新闻。

“和我在电话里暗示你的一样,和你用这本相册推测的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这样的一个巧合——十五年前分别的我们,在远离家乡千万公里之外的城市,奇迹一般地重逢了。”

沃玛的手指仍停留在相片上。那种对未来满不在乎、自信得笨拙可笑、没心没肺的真正的小孩笑容,原来在自己那张脸上可以那么自然。已不知是多少次,一旦她试着对自己可能拥有的人生稍加想象,警戒心就会不断提醒她切勿沉湎,直至这一举动的娱乐性荡然全无。因为她内心深知,比起埋尸于阴瘴的沼泽,迷失于鲜艳明亮的孢子花丛更为危险。

她抬起头望着怒九,那双眼睛里有泪。

“我忘了你……对不起……”

她旋即莞尔,“我可以重新记住你。”

云翳散开,阳光刺目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的笑容定格住,头颅一侧沉重地疼痛起来。

怒九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走上前搂着她的脖子。沃玛仍然垂着双手,怒九的泪水,顺着脖颈滑落,她喃喃道:“我们终于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是的,是的,她们回归了彼此。沃玛试着抬起手抱住她,阴云压下来,寒风惨淡,蝴蝶兰在花坛里摇曳,摇头晃脑地哆嗦,指尖触碰到怒九的风衣背后的腰带,玳瑁纽扣滑溜溜的,像蛇的肚子。教学楼上传来被小蜜蜂放大失真的人声,在她大脑中央割破一道伤口,血渗出来成了帘幕。她头痛欲裂,怒九的音像模糊重叠。指肚游过衣料,脱离怒九的身体。她身子软倒,眼睛关上,像断了线的木偶。

 

怒九想把沃玛挪到膝上让她靠着自己,手臂只是使不上力,最终的妥协是她跪在花坛边,怀里蜷着昏迷的沃玛。她打了120,等待的时候总能听见路尽头有起伏不定的救护车笛声,直起上半身张望着寻找,自然一无所获。最后那闪着蓝红色光的白车子终于开进西门,仿佛不是行在路上而是正近地漂浮。医生跑下来用担架装走了沃玛,怒九跟着上了车。上体育课的小孩停下来望着他们。

救护车摇摇晃晃,怒九盯着沃玛,她下唇自中间至两边慢慢没了血色,然而面容是平静而空白的,失去控制的手腕带着手掌因车子的行进而颤抖,没了意识即没了生气,这身体于是便像灵魂的暂存处,时效一到就是死期。

医生们在做初步检查。怒九抓住椅背,转过身去看车窗外照常运行的世界,世界淡淡的,尘烟似的、江水似的。沉甸甸的、无处不在,然而一淌而逝,不着痕迹。

十六年前的记忆重现,像蓝色的茑萝花。

 

操场跑道湿了雨水,像刚洗净的荔枝壳,带着令人娇怜的涩缩。怒九拼了命地想把沃玛抱起来,膝盖深深压进人工草坪的草根之下,橡胶黑石子和泥土里渗出的水绊满了裤子。黄老师——那个时候才刚刚毕业,玫红的运动服上雨滴滑落的地方就有一条深色的水渍,像彩色的蚯蚓——匆匆地跑过来,一手环住沃玛一手掏出翻盖手机,水滴在低像素方块屏幕上,脏成伸出短触手的不规则圆形,手指在镶着亮钻的按键上打滑,穿浅紫色吊带裙的娃娃挂件咔嗒咔嗒吵嚷。

怒九跪在黄老师旁边,一双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开了却不会说话,好像话都倒淌回了眼睛里。她望望沃玛,又望望黄老师,望望宽阔的操场,又望望下雨的天空,雨滴掉进眼睛里,痛出眼泪。热的冷的水混在一起,睁开眼睛一球一球地疼,闭上眼睛片片涣散地疼,横竖都是疼痛难当。她捂着脸靠在黄老师身上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里哭。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把灵魂从深井里汲取起来,怒九回过神。一位面容和善的医生用低沉的、令人感到安慰的声音问她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怒九透明的目光驻留他脸上很久,她的语气像是喟叹,没了下一截的铁轨:“朋友。”口口温热的气顺着溜出去,那两个字眼被模糊了。

医生怔了一会儿,似乎被她呆滞的神情吓到了,他用手顺了顺额发,很快恢复了自然的神色:“请您放宽心。您的朋友不会有事的。”

怒九摇了摇头,背过身继续眼望窗外。

 

救护车来了,黄老师情急之下跟了上去。怒九站在西门的小操场上,望着灰雨中润湿的铁门吞缩,穿着黑色雨蓑的门卫给救护车让开位置。雨水渗入头发,湿裤子贴在膝盖上,门卫蓑衣上的荧光条像沾了水的幽火。其余的孩子用手挡着雨飞跑进教学楼,操场上很快就空无一人,仿佛体育课从来没有因下雨而被打断,甚至从来没有发生。怒九向后退了几步,却觉得自己是站在一道斜坡上向下仰倒过去。她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腿,重心压到脚跟时,她滑倒了。运动鞋踢溅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水光,肩背磕在地上,幸而后脑勺没受到撞击。她有意识一点点控制着脖子放下去,直到坚硬而冰冷的地面迎上脑袋。血液流向大脑,她有点头晕犯恶心,双手张开,最大限度承忍积雨。

眼睛能看得清一根根细长而白的雨,笔直地落下来。没有风。怒九就这样一直躺到爸爸妈妈赶到学校里来,把即将溶解在雨水里的她抱上肩头,急匆匆跳上出租车赶往市立医院。出租车里一股旧布料泛潮的汗臭味。

 

救护车停在二院。怒九跟着下车,无头苍蝇一样跟到手术室外。几乎自然而然地她驻足在隔离门外,地上贴着黄色的线。她足尖压在那条线的边缘上,身体就离那扇特制的门很近。那厚重的门似乎有一种吸引力,她紧紧挨着它,望眼欲穿却望不见除了一大片米白色以外的任何事物。如果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加速播放并拉远镜头,就能看见怒九不停把重量从左脚挪到右脚,又从右脚挪回左脚,因此整个背影都跟着摇摆不定。她身后联通污染区的走廊里,人人亦步亦趋追赶健康的步伐;她身前的隔离门之后,她的另一半灵魂正被不遗余力地救治。就算一个小时真能被快进成十秒,她也不会感受得到。她只是在六十三分钟之后觉得关节有些发僵,才抬起腿走到排椅上坐下。双腿伸出去,还碰不到第二块地砖的边缘。

发生了什么?她问自己。又是一次出血,是的,十六年之后。她本以为八岁那一次带给她的梦魇已足够深重,可上天似乎有意她们经历过的一切再次反复。正在她诘问自己的时候,一位护士从门后出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就走开了。

怒九抬起头,恍惚中看见八岁的自己,马尾辫高高地扎在头上,衣服从背后湿到身前,叉开双腿坐在她对面,双手合着放在两膝之间,身子弓着,露出一副谙于世故的关切神色,放在那张小孩脸上十分怪异。小怒九说:

“你在等人吗?”

怒九点点头,奇怪地发觉自己在被这个小孩审视。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叠卧在大腿上,直直靠着椅背。

“她晕过去了?”

怒九又点点头,右手拇指刮着左手手背。

“又一次?十六年之后?”

小怒九身子又向前倾了一些,走廊里传来尖锐的手机铃声,空气闷得令人难过。怒九还是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她没关系的。”

小怒九走过来,一只小手盖在怒九手上,那只手热乎乎的,“你得相信她。”她眉眼格外明朗,深沉地注视着怒九,“你还没死,她又怎么会有事呢?”她揉一揉怒九的指节,皱起了眉,“你手变粗了。——学画画了?”

怒九转而回望着她,轻声说:“视觉传达。”

小怒九热切地连连点头,像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怒九不断摘下又戴上装饰戒指,低声道:“就是做一些美术设计什么的。我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做美工。”

“太牛了。”小怒九笑吟吟地赞叹道,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知道,她和你共生同死。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你不要担心了。她真的没事。以后你们,也就是我们,要一起走一辈子——我知道一首歌。”她很傲气地端正了姿态,清清嗓子唱道: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她靠在怒九身边,声音已显出一些英爽,音调缓缓的,像一张婴儿床在母亲的手和夜灯之下悠悠地摇,像一块波斯绒的红蓝白三色地毯上灵魂背靠背坐在一起。小怒九正唱着,忽然一阵车轮声使她惊跳起来:“我要去赶那辆车!”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奔入走廊里消失了。怒九舐了舐干裂起皮的嘴唇,刚闭上眼却从梦境里醒来。面前正推过去一辆手术床,她跳起来想去追,一大家子的人却抢先围了上去,带着哭腔问这问那。怒九停下脚步,呆呆看着那群人前呼后拥离开她的视线,像一群蚂蚁攀附着一粒面包屑。而右手边一个妇人正在包里焦急地翻找手机,铃声正是《最浪漫的事》。怒九又后退两步,颓然倒在座椅上,头深深埋下去,不存在与小怒九的相会,自然也不存在对沃玛性命无虞的担保。荒唐可笑。

“沃玛的家属在吗?”

护士穿着手术衣,抱着一只木质写字板。怒九直直点头,走上前正要开口,护士先说话了:“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接下来会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到二天。在这里签个字吧。”她把写字板递给怒九。怒九扫了一眼单子,实际上一个字也没看懂,蓝黑墨圆珠笔落上了纸,令人不安地反弹了一下。她咬着舌尖飞快地写下“怒九笑”三个字,写得太快墨水跟不上速度,签字遂显得面目模糊。

 

当晚她是睡在医院的。露出填充物的旧靠椅挨墙一列放着,重症监护室之外除了她仍有三个人在此过夜。怒九没有看手机的心思,在起初的三十分钟里她便借着打量这三个人消磨时间。

隐没在由他自己创造的阴影里的年轻人沉默地缩在椅子上,除了被手机光照亮的脸其余一切都蒙着黑暗的纱。那位因不安而多话的五十来岁老妇问他来等谁时,他只头也不抬地说是他的妈妈。老妇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其他话,夹杂着安慰和悲哀,怒九从中听出她是在等自己的老伴。老妇拿一只毛线打的类似袜子的深绿色东西擦了擦眼泪,直到后来她从里面拿出猩红色的老年机怒九才明白那是她为自己织的手机袋。

老妇接着问怒九对面坐着的一个身披雪白色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在等谁。女人扭动了一下肩膀,眼角带着哭过的红色。她说:“是我的儿子。”怒九注意到她的衣服即使在走廊枯槁的灯光下也泛出油光水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厌恶。

“小姑娘,你又是在等谁啊?”老妇发表完对女人深切的同情和对于命运不公的悲愤后转过身子问怒九。怒九又舔了舔嘴唇,才想起自己很久没喝水了。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说来话长了。应该说她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老妇轻轻“哦?”了一声,女人也抬头看着她,年轻人似乎觉察出空气的变化,从眼角瞥了瞥她们。

怒九被看得有些发窘,话卡在喉咙里,像鱼骨一样痛。

但她真的想找人说一说,三个人足够了,哪怕一个是神经质而紧张兮兮的老妇,一个是以为自己活在十九世纪的贵妇人,剩下的一个甚至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听众。

怒九知道空气也在静默,热切地等她开口。于是她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小时候,她被领养到我家……”

老妇嘟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难怪”,怒九没听清。女人种着假睫毛的黑眼睛又睁大了几分,若不是她的唇表示可怜地微微撅着,说是睚眦欲裂也不为过。怒九续道:“那是我一辈子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一直以为她真的就是我的姐姐,可她又那么像朋友。当着大人的面我喊她姐姐,私底下我就叫她沃玛……”

“这样啊。”老妇很不必要地应和着。但这句话承接住了怒九的困窘,使得她更热心地讲了下去:“我九岁她十岁的时候,她亲生父母来把她接走了。”老妇皱起了眉,眉中间一道因刮痧留下的红印缩了起来。女人将貂皮裹紧了一些。“因为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是做手术没钱了才来我家的……自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结果去年我到这里看胃,却发现门诊医生就是她……”

她的声音又小下去了,这听着太像传奇。她自己都不禁怀疑起这四个月的真实性,而随即她心头一悸——已经快四个月了,这一百多天像是一场浩大的梦游,已逝去的往昔的深潭里升起的微风,吹拂着她灼热的胃——因为她已将一切脏腑都袒露给了历史,唯一期盼的不过是在回忆亲身经历时能对自身的存在有哪怕一丝一毫真实的感触。

她真诚地思考着,老妇人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小姑娘,你没事吧?”怒九侧过眼望她,微笑道:“我没事,谢谢您。”那女人又拉扯着大衣,上身不停扭动着,似乎想宣讲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慢慢缩矮了,怒九看着她始终高昂的头颅和托举那头颅的象牙之塔,看着她紧紧盘扎的发髻将额角扯得绷起,她自诩教导者般的神气,这一切都叫怒九不舒服。

老妇仍喋喋不休,一只手拍抚着胸口,暗金色的顶针和大玉坠子碰出声响。怒九觉得有些饿,但方才一番交谈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她遂忍着辘辘饥肠闭上眼睛,睡眠甚至比平时更浅。夜里一点她被一阵低语声吵醒,那年轻人一手叉腰站在走廊口打着电话。她重新披上风衣,说声“借过”绕开了那年轻人,却惊讶地发现面对晃眼的大堂白光,他已满眼是泪。

怒九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碗泡面,回到走廊才发现自己没有热水。她将泡面桶搁在邻座上,又一次捱着饥饿艰难入梦。

 

醒来时胃酸一股一股向上顶,走廊里只剩下她。她觉得脊背有些发凉,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卷发,低着头匆匆冲出医院,立在晨风里打车。空气凉薄,如同过路人的目光。正是早上七点,全世界都在有序而一成不变地运行着,唯有她铁塑一般凝滞在路牌边,手缩进毛衣袖子里仍然觉得冰冷。

直到坐上网约车她才想起泡面落在医院里了。别无他法。她回家急急忙忙梳洗完毕,换了衣服又赶回二院。贴身的衬衫洇着凉丝丝的潮气,她得缩起她瘦削的肩胛骨才能勉强抵御阵阵寒冷。

她不知道重症病房外的走廊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改变,她拿出平板开始画画,褚慎发消息来批准了她的事假,并且恶意地提醒她她上个月的工资已经扣了不少钱。怒九抬手划走了消息通知,想象沃玛的样子。戴着呼吸机?浑身上下插满了输液管?心痛短促了呼吸。他们在剖开她的灵魂。怒九看见对面白墙有一只小虫,爬了几步翻上一个圈摔下去,颤颤地又向上爬,透明的小翅称着黑如垃圾的身子,唯一的剔透也便就一文不值了。

日光灯不停泼洒在墙面上,白墙映成了浅蓝色,令人目眩。

 

怒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冷是在沃玛走后的第三天。关于那天,除了天空呈现一种浑浊的灰白色,高高地撑起来以外,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从早上出门去上学开始她就有点流鼻涕,妈妈塞给她一包纸,是得宝牌的,展开来有淡淡的草莓味。

上课的时候她正望着窗外的香橼树发呆,突然觉得胳膊上一阵寒冷。她穿上了校服外套,还觉得冷。拉链一直拉到领口,双唇都捂住,仍然冷。怒九耸了耸肩,从课桌肚拿出一板香芋糖,扣了一颗握在手心,假装咳嗽含进了嘴里。

下午也仍然是稀释的白天,怒九有点打摆子,身体因寒冷紧缩得太久,肩膀一收就酸痛。最先发现她的异常的是班主任,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怒九当时有点迷糊,但并不困,回答她“有一点”。班主任接着问她要不要回家,怒九前后摇晃了一会,感觉到心跳加速,血液升温,脸上起了两团红。她把散落的头发抹回脑袋后面,点了点头。

妈妈很快就来了,怒九牵着她的手,书包在妈妈肩上显得那么滑稽,她抬起脸,天上没有太阳,她说:“妈妈……电棒……”

“什么?”妈妈露出惊诧的神色。

“爸爸说,带电棒上学,zu人。”怒九挥动着小小的右手,手指上有血。“怎么有血?!”妈妈蹲下来看她。怒九拍了拍鼻子。鲜红的血从那里流了出来,一股浓烈的铁腥味飘在空气中。她任妈妈手忙脚乱地拿纸卷成小卷堵住她的鼻子,走到家里,躺在茶店店堂的沙发上就不想动。妈妈放下书包,叫她去床上再睡。怒九哼唧了一声,翻个身嘴就贴着沙发背。妈妈把她扛上楼,那种视角完全不同于平日走路,能够看见台阶一级级潜下去,还能看见站着走路从来看不见的、楼梯口的横梁上的一滴沥青印子。

她被一床厚被子压制住,嘴里说:“已经下午五点了。”闭上眼睛有模有样地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是礼拜五,不是礼拜六。”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不明白“礼拜”是什么意思,却还没来得及深思便昏睡过去。

实际上,这是一场不亚于她人生中任何一次灾难的高烧。至今无人知道那到底是发端于什么,也许是沃玛的猝然离开加上怒九的急躁和永远处于炎热风暴中心的大脑,也许是天气骤然变冷加上怒九没完没了且不知时节的疯玩,不论是哪一种,最终都害得她体温上升以杀死那些趁虚而入的病毒。

躺在床上浑身发憷的那几天里,怒九变得很安分。有时候她在黑暗中借着黑夜无处不在的诡秘光亮盯着没铺床垫的上铺那些稀疏纵横的木板条。眼睛木了对不上焦,她竟分辨不出到底是浅色木板凸显于幽暗的天花板,或是黑暗之所以显得黑暗正是由于苍白的矫饰。

她反反复复想着沃玛那句话,高烧后几天头脑清晰的时间多了点,她双手按在床单上,曲起膝盖再猛地放平双腿,被子隆成的小丘缓缓泄气,冷荧荧的气随之罩下来。她就在这样机械的重复中一遍遍追索沃玛离开的场景,她漠然的眼神,她脚踝处褶皱的丝袜,她不与命运抗争的漫不经心,怒九试着追本溯源。或许一切是起源于她的温柔,可没有人生来就温柔。是因为她一直多病,那疾病到底教会了她什么?就是放弃和向生活投降吗?

思考不能顺利进行的时候,她会觉得很难受。心口压压的,像被绑缚了手脚,挣脱不开的只是困苦。

但是她必须行进下去,这将是她人生第一次对苦难与阳光的思考,多年以后她仍将感谢这一场超脱年龄的思悟。

她又想起妈妈颤抖的手,爸爸假笑的面容,来人惶恐的道歉,哥哥变白的颧骨。那一场离别被她肢解成一张张纸板画做的舞台剧,她则拼尽全力用尚未成熟的思维和认知艰难地摸索着这一切。为什么除了她谁也没有哭?为什么哥哥宁可咬破了嘴、爸爸宁可对不认识的人发火,也没有人大喊大叫着打断这一切?流出眼泪是错的吗?感到愤怒和不平是错的吗?她就是如此感受着的,难道应去矫饰吗?矫饰又为了什么?为了面上好看吗?为了显得大方吗?如果一切都是她真实的感觉,假装的微笑就总有一天会败露。谁要求她去伪装呢?老师吗?教导主任吗?中队长?有一个无形的人在压迫她,在控制她,而她不相信所有摸不着的东西,除了哥哥吓唬她的恶鬼。既然那是她不相信的东西,怒九转了个身,她就一定要打破它。

她拒绝压抑,拒绝旁观,拒绝拱手认降,同样拒绝因冷漠而丧失了真实感知自身的权利,否则她将无法验证自身的存在。她懂得这一点,并且她知道很多人已经不懂得。

这是她最伟大的一次探究,生于她的九岁,卒于十四岁,重生于二十四岁。

从此往后,她将返璞至九岁,她将活得热烈而灿烂,如同夏花;她将于二十四岁从头来过,她将生得纯粹而真挚,如同太阳。

 

画笔在某一点断了线条,怒九切换成橡皮准备重新画。一个护士走出来问她是不是沃玛家属。她连连点头,为表达敬意站了起来。护士说:“病人苏醒了,你可以进来和她通话。”怒九便跟她进去换了一身无菌衣,走到沃玛的病房前,门边有个白色的电子屏,通话连接后她看见沃玛的脸,明显地憔悴下去,虽然脸还是圆润润的像是一枚玉珠,眼睛却有翳一样,像飞蛾沾粉的翅膀。

“你感觉怎么样?”怒九紧贴着屏幕问,沃玛淡淡一笑:“你靠太近了怒九。你好像青鬼啊。”怒九短短地笑了一声,不像是笑更像是咳嗽,沃玛仍然笑着说,“你记得要告诉我养父母我在这里,我把他们的电话告诉你。”她缓慢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报了两遍,确保怒九记下后,笑容略微低下去一些,“我还好。头还有点痛,现在只能作保守治疗。应该过两天就能转移到普通病房。”怒九挤出一丝笑容,只想这样望着她,似乎没有说话的必要。沃玛领会到她深泉般的目光里的愿望,以同样温切的关抚回望着。好像怒九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

护士走过来跟她说时间到了。沃玛扬起一个尽力而为的笑容,柔声道:“再见,怒九。好好照顾好自己。”怒九牙关紧闭,说话变得艰难:“你也是。我爱你。”她看见沃玛的五官因惊讶而放大,显得涣散而讶异。她抿了抿唇,十几个小时不曾进食,口腔里只有白开水的江腥味。通话被切断,怒九挂上话筒,手探入额发扶住前额,沿着脸骨摸到右颊一块圆形的下凹——是话筒一端压出的。

怒九叫了车去超商,再一次站在路牌下等车的时候,她忽然带着些许讽刺想到,在这个时代似乎连用双脚走路的真实亦被剥夺了,当一段路途的长度足以使肉体有丝毫的疼痛劳累,人们就会选择租赁或是代步,他们连行走的真实都主动放弃,当他们双腿失去知觉永别于步行时,又是否能真切地回想起大地的气味?

她取消了订单,徒步前往超商。走在湿滑的红砖人行道上,她猜昨夜下过雨。思维跟着步子拐了个弯,她想到自己说“我爱你”的时候沃玛的神色,内心泛起一股苦涩的轻松。

走到超商的时候她已经十分劳累。背上起了针刺般的薄汗,但怒九感到一种孩童般痴顽的自由。超商里有一股塑料袋混杂薄荷糖的味道,有点刺鼻但很好闻,与夜市百味汇集的辛甜味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轻车熟路地采购泡面、毛巾、水果刀、热水壶等一系列住院要用的东西,每拿起一样东西心房就被记忆狠狠叩击。

怒九看着货架想,泡面盒之所以设计得那么鲜艳,是不是为了掩盖这种事物本身具有的便利性和深藏在便利性之下的仓促与随意呢?这段思维太过于熟悉,她随即想起这是沃玛说过的话——那天她们约着出去玩,走到饰品店沃玛突然一脸歉意地说她想先去买瓶水,于是两人顺道逛了逛超市,经过泡面货架时她停下来问怒九“觉不觉得方便面盒子很欲盖弥彰”,接着便说了那段话。怒九举起一碗泡面,火红包装艳得像杜鹃花。

她顺着生活用品区走,毛巾都是低价的浅粉浅绿色,如同那些被食用色素伪装的胃药。水果刀装在PVP刀鞘里,她随手抽了一把,看也没多看一眼,她不喜欢水果刀。

事情发生在她高二那年。炎热的阳光在树叶遮蔽不到的地方翻滚,停在教学楼边的车顶篷闪着光,停滞了十几天的喷泉重新运转,像水晶熠熠生辉。四十支笔同时落在纸上疾书,特别像许多的隐雷在远处的云层中摩擦翻滚。怒九第二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离考试结束还剩一分钟,她丢了笔。铃响彻之前波动的蜂鸣,就像一位忸怩作态的贵妇人站起身之前扭动的那几下臀部。

下午没有别的考试。怒九和几个兄弟约着去游戏城打电玩。她先出了校门,太阳扑到头顶,阳光烈得可以摸得到。万事万物都是盛夏的骄阳之下傲然不可犯的样子,马路上腾起热浪。她后悔没戴顶鸭舌帽。

按习惯她绕进一片居民区之外的平房组成的迷宫里,窄得只可过一车的小巷蛛网般连接这些还贴着牛奶海报以遮阳的房子。

正要走进她之前曾走过无数次的小路时,一道刺眼的白光灼伤了瞳孔。怒九眨眨眼睛挤出被炫目的光刺激出的热泪,看见一个梳两条麻花辫的女孩正转过身来,她面前打着赤膊的男人也跟着看过来,手里的水果刀向下放了一些。那片白光消失了。

眼前闪过一幅图画。怒九又想起了男孩。

男人冲她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之下时刀刃上又鳞起一片阳光。怒九在一秒内迅速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男人。运动鞋在地上打滑,她跑走了。

心在胸腔里跳得很难受,嘴里有血的味道。被拴在门上的黑狗吠了几声并要扑过去,她趔趄两步走上另一条路,太阳照在平房屋顶的太阳能板上,空气烘成了浪。不敢回头,不敢停下。迷了路。石板的凹凼里水洼像太阳。大路出现了,脏兮兮的白猫背上也有针芒般的闪光。她终于跑出来了。眼前的一切都闪耀着光,犯讳似的。

她双腿发软,要扶着墙才敢回头去望。空无一人。她舒了心。然而最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她一抬头就看见几个兄弟俯视着她,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你咋了?”他们几个对视了一下。

怒九歪了歪眼珠子,哼了一声,道:“叫狗追了。”她站直。兄弟中一人推了另外一个一把:“你干嘛追九哥?”被推的那人骂了一句“你找死你个傻叉”。怒九跟着嗡嗡笑了几声,一行人簇拥着上游戏城去了。

晚间怒九一睡下便开始做噩梦。梦里那男人持刀向她走来,她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相似的梦连着做了一礼拜,拿着闪着白光的水果刀的人先是男人,后来变成那个扎麻花辫的女孩,再后来变成好哥们,甚至是沃玛。同样的狭窄而旷然的洒满阳光的小巷里,她无数次被捅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血从肚子上冒出来,带着泛着红光的泡沫,阳光如一柄利刃刺入眼睛。她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她依求土方将一把大剪刀塞在枕头底下,噩梦竟真奇迹般地消失了。只是她从此没用过水果刀。特别是那种银色手柄的,她见了就胃疼。

怒九停在卖热水壶的地方,选择只有寥寥几个。也是嘛,这年头用银夹层热水壶的人是少了。她试图找一个和当年款式类似的贴着“荷家团圆”的绿色热水壶,无果,便拿了一只粉的。不知为什么有很怅然的感觉。

她结了账,东西大包小包拿回家去。忙碌和拥挤会让人抬不起头来。回去的路不如来时那么轻快。怒九回到家在沙发上躺下,整个人就泄了气。

 

沃玛盯着天花板看。重症监护室里何止无尘,按要求得是无菌。若不是血氧监测仪和种种她再熟悉不过的仪器一刻不停地运转作响,她会以为自己身处山水画中,明净而白皙。

但是当然了,她现在是一位病人。沃玛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医生说明天就可以转移。三天。沃玛想,也不能算特别久。一旦想到时间的洪流上迂大爆炸,下迄她下一次心跳的时刻,她只觉得所有有精确数字可供计算的时间都太短。她悠悠的二十六年人生,扔在宇宙的石英钟里,都不会有回响。她生之前有无穷渺渺的岁月,她死之后亦将有她想象不到的阔大世界。浩瀚的宇宙是博大而辉煌的,精巧的时间机器无人可挡地运行着,以后的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和事在发生,可惜她无缘再见。

但也许,在粒子的无数中排列方式中,在遥远的某一天,所有的一切又会拼出一个沃玛,到那时她又会再活一遍。

其实人生没有结局,人是星辰,是宇宙的尘埃。

沃玛期盼着与怒九的通话。她想要看见怒九的脸,她想听见怒九的声音。她在这样的感受里一点点构筑了与另一半灵魂的纽带,很快就发现内心里有一个缺口被填上了。

她会问怒九吃了吗、吃的什么,好不好吃,会有一点害羞地听见怒九还记得一次出去玩时她无心的胡言乱语,她还是会认真地寻找怒九的眼,像兔子咬住草那样,一抓住就不放开。一直盯到怒九快要憋不住笑了,才自己也呵呵地笑起来。

在那三天里她们做了许多约定,约定要先回怒九爸妈现在居住的地方探望他们,约定要搬到一起去,而且一定要一起看EVA,约定等赚了大钱就要去南极看极光,那是沃玛第三天在怒九说完超市薯片涨价之后没头没脑跳出来的提议。

第二天的时候叔叔阿姨来了,只不过当时她正在睡午觉。护士告诉了她,沃玛沉吟了很久。怒九则说那段时间她回家吃午饭加收拾东西,也没遇上他们。

叔叔阿姨没再来过,沃玛没有为此而哭。但是想到她的爸爸妈妈,还是忍不住咬着被头哭了。爸爸如果还在,会急得抽掉一支又一支便宜的烟,根本顾不上禁烟标志,之所以知道那是便宜的烟,是十一岁过年走亲戚的时候发现,别人的爸爸抽的烟冒出来的是青色淡紫色的烟雾,缭缭绕绕的,婀娜多姿。而爸爸的烟呼出的是一股一股白色的沉重的烟尘,呛人得很。而妈妈呢,她如果还能看明白这一切,会坚强地憋着眼泪,打电话给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钱。她还会把金项链金耳坠全都当掉——沃玛记得那条路上的典当行,门面顶上坐着老大一个金色的繁体“当”字,“口”字组成的独眼下边,“田”那张咬牙切齿的大嘴像能把她家所有值钱东西吃掉。

眼泪流出来,心跳都快了。护士安慰她,话都很空洞,但起码也是一份关怀。沃玛不哭了。可是爸爸妈妈老在她面前出现。偶尔她甚至看见爸爸妈妈坐在她床边,都还是三十几岁的样子,他们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他们散发着温柔的光。爸爸的眼窝里没有发青,一件天蓝色Polo衫格外清爽;妈妈的脸颊没有凹陷下去,白色波点的黑色连衣裙把她打扮得又年轻了几岁。沃玛想叫他们多添点衣服,刚开口他们就淡去了。沃玛又想哭,这一次抓着枕头忍住了。

 

怒九绝对不会想到那天出了医院之后她会看见什么。

跟前几天一样她准备步行回家,这几天里她步行回家上超商去医院,觉得腿脚在疼痛中获得了某种增生般的真实。她还打算等沃玛出院了找她去散步。怒九怀揣着这样轻巧的心情走出医院,低头给碳碳发消息说一切都好。

然后她听见一道尖锐的摩擦声,紧接着是两个笨重的东西碰撞在一起,脱离了地面,弹开后又重重回到地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零散的破碎和坠地声,相比之下显得轻佻。她抬起头来,整个世界就变红了。

视线先落到柏油马路上那一滩深红的血,里面漂着白色杂质和黄色的粘稠物,溯流而上就看见那红色河川的源头,头颅完全裂开,像没牙老太太的嘴,里面粉红的深红的灰白的一团团像猪肝像猪脑的东西流出来,一只反光镜侧在血泊里,里面流过去天上的白云。

左边一辆变形的车里爬出来带血的人,眼睛被血糊住睁不开,走了两步就脸朝下倒下去。右边一辆车里迟迟没有动静,车窗玻璃碎得稀里哗啦。两辆车头碰在一起的地方横着电瓶车的半副架子,一顶安全帽飞到马路这边,掉了一个角。

立马就有人报了警,不少人围观过来,就地到处呕吐。有人粗声分析事故的原因,立刻就跟另一人吵上了架。怒九腿打颤,她蹲了下去。眼睛前面全是红色,就像小时候拿哥哥单词书里的红膜卡罩在眼睛上玩,视野里的一切笼罩在深深浅浅的红里,看久了眼睛会疼。

红色。人是红色,树是红色,天空是红色,车是红色,鸟是红色,大地是红色。

怒九突然想到沃玛,站起来飞快地跑进医院,她知道她要寻找她灵魂的宽慰,像婴儿觅乳那样,她需要宁静和安平。她捶打电梯按键以使它快些到达,电梯厢里奏着无人的《春之圆舞曲》。电梯门关上,切掉她满目的红色。是铁青。怒九冷静下来了。她重新摁了“1”,从医院的另一个门离开。

她不能这么做。拿那红色去侵扰重症监护室的纯白,类似罪孽。她找了一家很小的咖啡店,身子一松坐在皮沙发里。她要了一杯榛子拿铁。等待的时候她不宁地拿脚打着拍子。

那是一场车祸,毫无疑问。怒九捂着嘴,冷汗钻进手掌缝隙,一直滑到嘴唇上。

榛子拿铁端上来了。那一刻她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真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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